慢陀螺

我们终于可以相爱了!

【御泽】Prelude

-title:Prelude

-cp:御幸一也X泽村荣纯

-writer:夏逅成歌

-tips:贫困指挥X流浪小号手。(钻B)

人名出戏方面……需要自我催眠。


他搬到这个带小阁楼的房子里才过了三天,这一块区域的城市街道却都摸了个透彻。

这是个挺繁华的城市,至少在他们国家是。熙熙攘攘,沸腾喧嚣,再热闹一点的时候,肩头都要擦着肩头。

马车经过时,尊贵的夫人会从车窗里望出来,她的眼神看着路面上这些急功近利的嘴脸时,流露出了鄙夷,但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又饱含向往。路边的乞人面前放着个小圆碗,有人路过的时候,他才捧起碗喘着气说话,等到人一过,破帽往脸上一盖,就又谁都不认了。除了这些,当然少不了顽皮的小孩,这些淘气的家伙,偷偷潜伏在乐器店门口,用石子砸烂了店主女儿花了一个下午时间擦好的窗玻璃,姑娘冲出来的时候,他们早已一哄而散。

他暗自庆幸,自己住的地方,离这些喧腾不怎么近。那是一条很偏僻的,临近乡镇的小街道。街道不宽,两旁的房屋面对着面,从楼上的露台看出去,能清清楚楚看到对面阁楼住户的脸。同边的楼房和楼房之间近的几乎没有距离,好像就快要贴在一起,有些甚至已经贴在了一起。于是刮风下雨时,流水从屋檐滴落,从这个房间的房顶就能流到那个露台所种植的花草上。

他的住所就在两栋比他的屋子稍矮,但分明要宽敞许多的房子之间。像一块被挤压了的奶酪,在夹缝中艰难地伫立着。

什么?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嗯,还能因为什么?

他是一个指挥家,——姑且称为家。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其实只想成为一个作曲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发现了自己于指挥上的天赋。对于一个有天赋的人来说,他的初始设想太过屈才,所以在引荐者的推动下,他加入了乐团——还是很不错的乐团,就在他快要开始享受这种生活的同时,他的直率得罪了队里的小号手。他当然不知道这个小号手有这么大的背景,在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被赶出了乐团。

他不想给自己的父亲增加负担,所以隐瞒了这件事,照原计划搬出了家,用仅有的可以支配的钱,租下了这里。好在邻居热心,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在附近的一所学校内,担任声乐老师。从乐团指挥再到声乐教师,落差确实有些大,不过他也没打算一辈子干这个。

他在攒钱,渴望有一天能写出一首曲子,让这首曲子带他去过想过的生活。


在第三天,御幸收拾完这个新住所的一切时,听到了一阵好听的小号声。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曲子,门德尔松的《歌之翼》。轻盈的节奏,悠扬的旋律,充斥着阳光的温度。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视线顺着音律蔓延到了街道之外。

离开这条街道后,能看到一条横向小河,河水总是清澈,对岸是一大片有些发黄的草坪。再往东走,可以看这沿河的一路风景,楼屋的修葺越来越精致,砖瓦也从死板的砖红色里跳脱出来。对岸从草坪过渡成了木林,树木生得不密集,树和树之间有的是距离,可能是想让经过的小鹿能在玩耍的时候不至于担忧会撞到头。

御幸看着声音的来源,发现那是从横跨河流的一架桥上传过来的。

他视力不太好,所以扶了扶架在鼻梁的黑框眼镜。

视线聚焦在了那座桥上,把那个桥上的身影照得清楚分明。那上面站着一个人,不是在桥面上,而是在桥身上。他站的那么高,面对着汨汨水流,好像不怕会掉下去一样,忘情地吹奏。

他的小号吹得并不是太好,只能说是很流畅。但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在里面,它让这首技巧还不太纯熟的曲子,既活泼又温柔。

如果不是真的很喜欢吹小号,这不好解释。

御幸走到了桥边,昂首看了过去。下午的阳光稍微有点刺眼,这个人面向了东方,对着被照射得一块青一块蓝的水面,避开了炽热的光。光落在他的后脑和背上,炽热的温度让汗液从他的头顶流了下来。

汗液发着光,像滚落的钻石。跟着流淌的小号曲一起,汇入了桥墩下的河流。

曲子停住了。

站得高高的那个人,把小号的号嘴稍稍拿开了一些,头微微偏过来,看着一个无意闯入他演奏现场的不速之客。

御幸没有慌张,虽然他知道他在看自己。

不仅不慌张,御幸还主动说了第一句话。

“喂——你这个家伙,爬那么高干什么?”

这个人睁圆了双眼,脸侧过来的角度正好让身后的阳光漏进了一点,落满了眼底。

“啊?没有为什么,只是想站高一点而已。小号声感觉会传得更远。”

他说着笑起来,扬了扬手头那柄普普通通的降B调小号。

“快下来,就这点高度,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喔,好的。——咦,你是谁啊?”

“我是……”

“是被我的小号吸引来的吗?一定是!!”

“你把自己想得太好了吧?虽然,确实如此。”

那个人刚从护栏上蹦下,听到这话一个踉跄,好在跳了两三步后就站得稳稳了,他抬起头,表情说不出的喜悦。

“你好像很高兴?”

“只是有点感动!”

“感动?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其实两个小时前,我打算把这柄小号卖了。但现在,我改了主意。”

“为什么要卖?”

“没路费回家。”

“家……你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吗?”

“是的,很远。”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跟随乐团巡演,乐团叫赤城,怎么样,很帅的名字吧!不过演出效果不怎么好,所以昨天刚刚解散,大家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我没多少钱,只有这柄小号,虽然不怎么新了,但音准很好,我有好好保养的,一定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我想最后再吹一次,就当是告别,但——原来不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苦闷,带着困窘的笑说,“我感觉到它舍不得我。”

“说真的,别卖。”

“打死都不卖。”

“你也根本舍不得它。”

“你说的对。”

“所以……你在感动什么?”

那家伙难以置信地抬眼:“感动有人喜欢我吹的小号啊!”

御幸哈哈大笑起来:“噗哈哈哈哈——你这个人很有趣。既然你无处可去,也不愿意卖掉小号,那么跟我走吧!”

“跟……跟你走?为什么啊?要做什么啊?”

“我写了一首曲子,缺一个小号手。”御幸插着口袋,微笑着看着他。

他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可我……不会识谱。”

御幸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从乐团出来却不会识谱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不相信自己改变不了这个人。想到这里,他走了上去,将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紧紧一勾,然后用肯定的语气在他耳边说。

“没事,我教你。”


御幸带着这个叫泽村的家伙,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他起先担心这个破旧的地方会有些拿不出手,但后来才发现实在是多虑。泽村就好像从没见过这种地方一样,欣喜又雀跃,虽然说出的第一句话就险些让他跌个大跟头。

“哇,这房子好瘦!”

“用瘦,来形容房子?”

泽村没有理会他的质疑,只是继续着他的一惊一乍:“哇!这房子好高!”

“只是比其他房子高一层而已。”

“最顶上的那个阁楼,我能在那里吹小号吗?”

“你真的很喜欢站在高处吹小号呢!”

“能吗??”

“当然。”

泽村抱着小号,像个顽皮的孩子,噔噔噔蹿到了顶层,推开了那扇扬尘的小木窗。街道的轮廓,对面房屋的楼顶,远处城市的缩影,就这样尽收眼底。

他拿起小号,开始吹了起来。

御幸赶上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站在窗前忘情的模样,他闭上了眼睛,阳光下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扑棱的鸟翅。

温柔又安逸的曲子从小号里传出,像是铺满了一整块草地的蓝紫色苜蓿花。夏日的午后阳光落在少女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发照得有些发红。正在歌唱的云雀,都围在她的身旁,在她笑意间低吟浅唱。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真是一首飘逸柔美的曲子,不过从这个人的口中吹出来,还多了一点灵动和轻盈。

怎么说,大概就像曲腿坐在花丛间的少女挽起了冗杂的裙摆,提着一篮苜蓿,在树林里奔跑一般,阳光不时穿过林间的缝隙,云雀趁她停住的时候飞来衔起她的发梢。她觉得还不够,又挽起了袖口,露出了一大截雪白的皮肤,冲出了林荫,彻底在阳光下忘我地狂奔。

等他吹完了,御幸才坐在楼梯口旁放置的小木桌上,像是在考他一般问:“知道是什么曲子吗?”

泽村放下小号,笑得十分灿烂:“好听的曲子!”

御幸差点滚下楼梯。

“不知道什么曲子你是怎么学会的?”

泽村想了想说:“听着听着好像就会了。”

御幸讶异,他想,这个人或许很有天赋。

“你听好,这首曲子,是德彪西的曲子,是一首印象主义的抒情曲,你应该再柔和一点,再惬意一点。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不应该挽起袖子和裙摆,也不应该这样好动。她该静静坐着,斜斜靠在花丛里,——喂喂,你不要走神,看着我!”

拧了拧活塞的泽村扁着嘴点点头,但随即又问:“为什么她不能好动和狂奔?”

御幸被他的问题梗住,好一会儿后才哈哈大笑,笑到泽村露出奇怪的表情时,才按住肚子回答:“因为,因为德彪西不让!”


御幸租下的屋子有三层,最顶层的阁楼是放置杂物的,第二层是卧室,不过也只有一张床而已,最底下的一层是起居室,御幸把它跟书房合并了,围绕着正中间的小圆桌的,除了两三把吱吱呀呀的木椅,还有三个抵着天花板的高大书橱。空间真的很狭窄,待两个人或许正好,再多一个就会非常拥挤。

御幸问泽村,只有一张床,要不要跟他睡一起,泽村摇摇头,说他要睡在阁楼,阁楼那么高,空气好,推开窗子睡觉,第二天起来就能早早看日出!于是御幸拿出了前天差点就卖掉的旧床垫,跟他一起抬了上去,床垫虽然旧,但没有坏,他还因打算出售它而专门清理过。被单就没有现成的,他只有下楼去买,回来的时候发现泽村已经在阁楼的床垫上睡着了。

昨夜乐团解散,一晚没睡吧?御幸将新买的,还带着店家喷过的茉莉香水气味的被褥,轻轻盖在他身上。

只是这么轻轻盖上去,这个人就很自然地将被子抱在了怀里。

真是个好懂的家伙,御幸笑着蹑步爬下阁楼。

他来到自己的楼层,在窝上床之前看了一眼还没做完的曲子,用羽毛笔蘸了蘸墨汁,写上两个音符,又划去。想了很久,久到他抬头时才发现夜空群星亮起,他突然觉得很疲倦,放下了一切,走向了床。刚躺下,就听到了阁楼上传来不安分的脚步声。

一转头,泽村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他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来干什么的,泽村一个箭步冲上来,趴在了他的床沿。

“我刚刚梦到德彪西了,他也说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该好好坐着,不该那样张扬!”

“看,我说的没错吧?——”

御幸还没说完这句话,泽村突然得意地大喊:“我就剪光了他的胡子!”

“?!”

德彪西,对不起。

泽村:“可能因为是梦,他的胡子剪掉了就会马上再长出来,就像……就像修剪过的灌木一样!”

“灌木可没有这么快。”

“最后我跟他说,她不动是因为你不让,如果你让她跑,她也可能想跑啊!”

御幸撑坐起来,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偶尔跑一跑也是可以的,说不定……她就喜欢上奔跑了!”

“就是啊!!”泽村兴奋起来,似乎因为观点被认同而异常高兴,“反正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说不定的事!”

说不定就能在一个新的地方,邂逅新的暮光和朝阳;说不定新的邻里,会给你崭新的温情;说不定某日下午的旋律,能带你遇见一个注定要相遇的人。

说不定这几个字,说不定是美好的。


仓持野蛮地敲打着御幸房子的门。

他是住在隔壁的住户,御幸刚搬来的时候,学校的那份工作还是他找的,就过了三天,仅仅三天,这里就已经吵得不行。每天清晨,突如其来的一声高亢的小号声,比小鸟还要早;夜晚黑灯瞎火的时候,还会传来嬉笑和打闹,都不知道还让不让人睡觉。

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后,他终于忍受不了了,拎起榔头冲了过来。

“御幸,给老子出来!!还想活命的话!”

门开了,一脸惶恐的开门的家伙,是个不认识的人。他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还有清澈却在此刻有点闪躲的目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御幸呢?”

“他说如果我来开门,门口的人就会给看有趣的东西。”

仓持捏紧了榔头:“门口的人只会给一榔头——如果你们还要吵的话!”

泽村退后了两步,随后又上前了一步,诚恳地大声强调,“好的,请您放心,绝对不吵了!——真的不给——”

“想都不要想!”

仓持啧了一声转身回屋,感叹御幸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是去干什么的还让他来开门,真是恶劣得令人发指!!不过嘛,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就不要多想了,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长吁一口气,把榔头往地上一摔,朝沙发上一躺——

小号声响了起来。

仓持从沙发上跳起来,抄起榔头夺门而出,冲到房子前正要拍开房门,夹着房子的另一户邻居也冲了出来。肥胖又壮硕,站在自己面前,跟座小山似的。他叫增子,是个摔跤手,平时话不多,现在冲出来,除了忍无可忍,仓持想不到其他理由。

两个人一起粗暴地敲打着可怜的小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次开门的是御幸。他带着一副干净又爽朗的笑容,只看这个笑容,并不能让人察觉到他们做了很过分的事。露出的一排牙齿像街道上铺垫整齐的砖石,睁大的双眼,写满了有何贵干。

仓持看了增子一眼,对御幸使眼色,就像是在说,你再这样下去,这个人可不是好惹的!

御幸抬眼看了看增子,抱歉地笑说:“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没办法……他呢,是个孤儿——”

接下来仓持和增子听了一个又长又心酸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无父无母,四处流浪,只有和一柄小号相依为命。

仓持不怎么相信,但他无意一偏头,发现增子眼圈都红了。

御幸拍了拍增子的肩头,好像非常理解他:“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唯一的亲人,就是小号。”说完话将门拉开了一点,让两个人看了进去,屋里的泽村正坐在木凳上研究小号的活塞,比对着一份桌上的资料,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增子的形象与敏感程度颇有些铁汉柔情的意味,他已经彻底把愤怒转化成了心疼,仓持原本凶恶的表情也在看到这幕后有些收敛。

泽村仿佛感觉到了他们三个人的目光,突然抬起头,一脸困惑地对御幸说:“御幸先生,你这里写的怎么跟我爷爷说的不一样啊,我以后回去这么吹,会被他扇巴掌的吧!”

御幸啪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门外传来仓持的咆哮:“他不是有家人吗!!”

御幸靠着门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又没说他就是我讲的那个人!”


虽然闹得不太愉快,虽然仓持长得恶狠狠的,说话凶巴巴的,但他真的是个大好人。

泽村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跟仓持混熟了之后,仓持也帮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剧院的演奏部门里打杂,薪水不多,但是每天都可以听很多曲子。

泽村高兴地跟下班回家的御幸讲,御幸听了听,说不错啊。

“以后你下班回家就不能马上看到我啰!!不要太想我。”

御幸叹了口气:“又不是不回来。”

话虽这么说,等到了第二天推开门,真的没人跳出来迎接的时候,他才发现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

不知道他在剧院有没有认真工作——肯定有的吧?

御幸边准备晚餐,边等待那个人回来。在听到推门而入的声音时,他正好端出一大锅浓稠的羹汤。拿着小号的泽村开心地蹦起来,嘴巴张得圆圆的,大概能放下一整个马铃薯。

“好棒!!”他大喊了起来。

御幸用教导的语气说:“虽然是很棒,但先把小号放下再过来,乐器要好好保养,别不小心沾上了。”

泽村反问你是老妈子吗,却听话地奔上了楼。过了一会儿,从楼上传来他的喊声。

“我不是说这个棒!”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还伴随着木板嘎吱和急躁的脚步声。

“我是说,原来一推开门就有个人在家里等着自己,是这种感觉啊!”

他来到了御幸面前,笑着说:“平时推开门就看到勤奋好学的我,是不是很感动?”

“你好烦,”御幸揉揉耳朵,“再这么吵下去,仓持又会来敲门了哦!”

泽村赶忙端过碗,一声不吭,等到装了满满一碗后,他才说:“不要不承认嘛……”

御幸没有多余的表情,喝了一口汤后,气定神闲地回答:“哎呀哎呀,今天怎么感觉有点脏呢,泽村,你就来打扫一下吧……”

泽村装作没听见,埋着脑袋疯狂吃了起来,眼睛变得像猫一样。

吃着吃着,泽村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今天听到了好几首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你……可不可以教下我?”

“你就听了一次,就记住了?”

“不是,那个钢琴师好像对自己的演奏特别不满意,弹了好多次,然后我好像就记住了。”

他将汤匙放在空碗里,又跑上阁楼拿小号,御幸看他跑上跑下的样子忍不住扶住了额头。

“你别下来了,我上去。”


御幸上到阁楼的时候,泽村正坐在床垫的边缘看着小木窗外刚刚入夜的天空。深邃的蓝色幕布上挂着几颗光芒柔和的珍珠,对面的房屋已经变成一团黑黢黢的影子,住户似乎还没有回来,窗户里没有透出灯火,远远这么看着,就像伏着几个黝黑的怪兽。

泽村侧目看着刚上来的御幸,御幸手中掌着的灯烛,把二人的瞳孔照得像在燃烧一样。

“那么我开始咯!”

泽村笑着拿起小号,歪着头想了想,吹了第一首曲子。

那是一首十分热情的曲子,鲜活,明快。质朴的人和普通的小号吹不出华丽的音色,这让这首曲子总好像差点什么一样,虽然差点什么,但又好像多添了几笔亮色,让整个旋律都昂扬了起来。

泽村放下了小号,看着御幸的眼神充斥着求知欲。

“维瓦尔第的《和谐的灵感》,你听得这段应该是协奏曲,下次我帮你找个独奏曲你练下吧?维瓦尔第的音乐风格很多种,这首曲子是什么风格的,你知道吗?”

“怎么可能知道啊!”

“……你当初是怎么加入乐团的啊?以前的指挥没跟你说过吗?”

泽村:“大家都不懂。”

御幸彻底服了,他只有继续说:“这是一首巴洛克风格的曲子,巴洛克,要记住哦!”

“巴洛克。”泽村复述。

“巴洛克音乐多注重节奏,你要重视每个音节变化的速度和力度,我会给你在乐谱上标出来,你要记得去练习。还有,巴洛克音乐是很有性格的一种音乐,一定要体会到它的精髓,至于它的起源,分支,以及巴洛克建筑和美术,我以后会给你提点的。你只需要记住,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和节奏来诠释,让曲子不止是热烈、激情,还要华丽和饱满。”

很好,泽村的表情就像在说,他一点都没听懂。

御幸叹了口气:“下一首呢?”

泽村点点头,继续吹奏起来。

这首曲子跟之前那首又是全然不同了,幽默又明快,但让人轻松不起来。这个曲子的每个音符,每个节奏,都像是一个面目可憎的人,站在不知深浅的河边,讥讽着听众。但泽村没有吹出这个感觉,他的诠释全是喜乐,河水波光粼粼,旋律明朗又通透。

御幸叫了停。

“泽村,这首曲子不能这么吹。这是古斯塔夫·马勒的《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是一首谐谑曲。它是含有讥讽意义的,并不是你所想的这样,只有欢乐的成分。”

“啊?”泽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是这样啊?我听着还挺高兴的。”

御幸摇摇头:“是应该高兴,但高兴是陷阱。马勒亲自解释过这段,他想表达的是从梦中醒来时,发现现实是如此的枯燥无味。”

“高兴都不能好好高兴,也太辛苦了!”

“还有,这是C小调的,你用降B来吹,不太合适,回头我稍微把谱子调整一下再给你。”

泽村抗议:“我只想吹高兴的曲子。”

御幸摆了摆手:“想什么呢?你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号手,就不能挑曲子。”

泽村无法反驳,只有继续说:“那我吹这最后一首了?”

在御幸点头同意后,他开始吹最后一首曲子。

御幸皱了眉。

《彼得鲁什卡》

泽村依旧把它吹得轻快又活跃,音符不断跳跃着跳跃着,加速着加速着。他没有感觉到那些细小的不甘和卑微到尘土中的恋慕,也没有发现那些不屑和残忍,更加没有体会到泣血般的绝望和疯狂。

他还有太多太多不懂的事,好想再多教给他一点,又害怕教得多了,他会失去这种能折射出光线的透明。

“泽村,你知道这首曲子在说什么吗?”

泽村还没有回答,御幸已经继续说了起来:“我知道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一定不会愿意再吹下去。这个曲子讲述的是一个得到了人类的心脏,却得不到人类爱情的木偶的故事。”

泽村怔住了,他确实完全没有想到。

“彼得鲁什卡是一个木偶,跟他爱慕的芭蕾舞女演员,情敌摩尔人一样,都是木偶。魔术师带着他们三个在圣彼得堡的狂欢节广场上表演,而他们三个竟然活了过来。彼得鲁什卡爱上了女演员,但女演员早已心有所属。苦闷,悲哀,嫉妒,促使他对这段感情从中作梗。暴戾的摩尔人愤怒地对他痛下杀手。魔术师却说他只是人偶,疏散了围观人群。而夜幕降临,他不甘又怨恨的魂魄,化作盘踞剧院顶端的幽灵,渴望倾诉自己的存在。”

泽村吓得汗都冒出来了。

“所以,你不能让它轻灵,它应该痛苦,应该压抑,应该愤怒。”

泽村没有回答,御幸知道这有点吓着他了,所以上前敲了敲他的心口。

“别这幅表情,我们不吹这首曲子就好。”

泽村懵懵地点头,又坚定地摇头:“不行,你说的,一个合格的小号手,不能挑曲子。”

“记得蛮清楚的嘛?”

“你……你说的话有道理,我就会记。”泽村鼓着嘴偷偷瞄了御幸一眼。

御幸低头笑了一下,接着刚刚的话说:“泽村,吹奏的曲子,有自己的风格是好事,艺术不是死板的,音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但那取决于你了解了它,摸透了它,再有的只属于自己的额外的理解。而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随意地去表达。”

泽村咬着牙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好奇怪,感觉你还有隐藏的台词……”

御幸抬眼看他,笑着回答:“变机灵了啊!”

泽村露齿笑:“不要试图用夸我敷衍过去,你要坦率一点。”

御幸苦恼的抿嘴深思,最终妥协,大致讲了讲他被小号手赶出乐团的事,原因当然是因为他阻止了小号手的肆意发挥。虽然御幸说起来都是轻描淡写,但泽村非常愤怒,他大概是那种最容易被煽动情绪的类型。

“你没有揍他吗?”

“如果揍了他,我可能就真的没有再回去的机会了吧?我现在只想完成我的曲子,再尽我所能,重回指挥的位置,跟古斯塔夫·马勒一样,兼指挥家和作曲家于一身,站在音乐厅里,指挥我自己的曲子。”

“放……放心吧,”泽村笑着握拳,冲他大喊,“不过如果到了那时候,我一定要当那个首席小号手。看着你的指挥棒,遵从你的引导,虽然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御幸看着他真挚的表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他想了一会儿,将手搭在泽村肩上,自信地笑起来:“我一定会将你的天赋尽数引出,所以你就相信着我的引导来理解音乐和演奏吧!”

泽村嗯了一声,将小号对准了窗外的星光:“所以说《彼得鲁什卡》的作曲者是谁啊?从今天开始我要认真记了。”

御幸突然露出了慈爱的目光。

“伊戈尔·菲德洛维奇·斯特拉文斯基。”

“……”

“笨蛋不好记,我懂。”

“……你不叫人笨蛋就无法交流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重复着这种疑问和解答,重复着这种等待与归来,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都有泽村的小号声和一声日安,每天夕阳落下去后都有御幸的谆谆教导外加额外赠送的戏弄。两个人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从杜卡的《小巫师》聊到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从维尼亚夫斯基的《莫斯科的回忆》讲到海顿的《惊愕》。

肖邦的《叙事曲》与夜里御幸所讲述的悲壮故事共鸣,贝多芬的《欢乐颂》于白鸽唰唰飞起的清晨被泽村吹响,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在下午六点街头吟游诗人的哼唱中弥漫整条街道。

音乐的世界编织出一张庞大又渊博的网,将他们网缚。

御幸终于知道该怎么把他搁置已久的序曲进行下去,他在吞没了所有喧嚣的午夜,迎着高挂天空的月亮,举起了笔,在纸上留下了音符的墨迹。

名字还没有想好,但主旋律一定要是明快的。一定要像金黄的麦浪,在太阳的烤灼下灿灿发光;一定要像打磨过的琥珀,光滑的边缘布满云彩一样的纹路;一定要像呐喊,吵闹却不让人厌烦;一定要像黑暗中掠过的灯火,布满一个小小角落,复杂又温柔,照亮所有喜怒哀乐。

泽村还是很虚心地学习着,虽然由于早已混得熟稔,他开始有些没大没小起来,但一到指点他曲子该如何演绎的时候,他乖巧地喊着御幸先生的表情,还是跟以前一样听话。

逗这样一个人,是非常有意思的,只有试过才知道。

打发他去买面包的仓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身旁的御幸说:“果然很有意思。”

御幸抱臂靠着门框,嬉皮笑脸:“恐吓别人帮你买东西还觉得有意思,真不是个可爱的长辈……”

“少来,第一次见面时打发他出来找打的人可不是我。”

“我那是觉得你是个好人,不会这么野蛮——”

“少罗嗦!!”

他们又站着闲聊了几句,泽村还没有回来,御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就真的只是两眼而已,仓持已经将这个小小动作捕捉。

“说真的,”他的表情凶狠了起来,好像马上就要扑到御幸跟前掐住他的脖子,“你要留他多久?”

“你不是说已经习惯了他的小号了吗??”御幸故作吃惊。

仓持一声冷笑:“别给我来这套,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要赶他走。——”

还没说完,街道口奔来了终于回来了的泽村,他提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面包。有他们俩要吃的,有要送给增子和仓持的,——噢,还有两罐牛奶,在篮子的边缘摇摇欲坠。他挥舞着右臂,向两人问好,大声吼着我回来了,没看见路面上的石子,差点就跌一跤,但平衡感又出乎意料的好,仄歪了几步,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御幸叹了口气,想上前帮一帮他,仓持的声音在前行的他背后响起:“我想说的,是你留不住他。”

御幸的脚步停住了,他想回过头去看仓持的表情,但面前的泽村手忙脚乱,面包离落在地上,可能就差再前行两步的时间,他只有上前取出牛奶,将面包的位置罗列得更加整齐。

等到回头的时候,掀开一条门缝的木门口,仓持已经不在那里了。

“咦?仓持先生不要面包了吗?”泽村提着篮子问,“要不要给他送过去啊?”

“送什么?”御幸笑着转过身,“别理他。”


但御幸承认,这句话在他的心里,扎了一下。

没有残忍地划破他心脏的肌肉,也没有迸溅出红的艳烈的鲜血,更不至于把接触面拍成齑粉。只是钻了一个又细小又深的洞,埋进了一颗比芝麻还小的种子。

眼前的泽村还是跟往常一样,认真地咀嚼着食物,在自己面前放肆地大声喧哗,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对吹小号的热情胜过了一切。

是啊,想什么呢?一个这样爱音乐和吹小号的人,还有那么多想学的东西,那么需要自己的引导,哪会就这么离开。

自己可还有好多东西没教给他呢!

泽村突然拿开面包抬起了头:“对了御幸先生!!剧院来了个新的指挥先生,前段时间被他发现了我偷偷吹小号,他就指点了我几句。哇啊,怎么说!相当厉害的人啊!!——虽然他说的那些名字我都记不住啦……啊不过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啊!噢我突然想起来了——”

“……啊?”

“他说德彪西本人不承认自己是印象派!”


御幸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都。

他低头看着洒满桌面的面包屑和那些残留在桌角的灰尘,觉得整个人跟尘埃一样轻。好像随时都会起风,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吹走,但当他环顾四周的同时,才知道恰恰只有他不会被吹走。

他倒是记得德彪西否认过,只是从未跟泽村专门提起,更何况就算德彪西否认,他也还是觉得德彪西跟印象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随意便能撇清的。只是现在,这算是怎样呢,泽村这个家伙会认为是自己说错了吧?人不会永远不犯错,但因为这件事栽跟头,实在是有点不甘心。

就在他几乎以为他快要听不清任何话语的时候,泽村突然说。

“我跟他说,他不让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奔跑,大家也不让他脱离印象派的头衔,很公平嘛!”

真是奇怪的思维,御幸被他逗笑。

“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跟……德彪西过不去啊!”

泽村撅着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含义,他只是揭开牛奶盖,摇了摇乳白色的液体,看着浓郁的奶液在瓶子里摇晃,懒洋洋地残留在杯壁上慢慢滑下。玩得差不多了,他才喝了一大口,奶泡在他的上唇围了一大圈,看上去就跟长了白胡子似的,蠢得可爱。

“才不是跟他过不去!!我只是不觉得你说的东西会是错的!”

“……欸?”

“仅……仅限音乐知识!!”

“噢,是吗?”

“当……当然是!毕竟你其他方面都越来越恶劣!!”

“真伤人呐,是哪个人每天给你做饭?”

“那除开做饭!”

“又是哪个人帮你洗床单?”

“那再除开洗床单!”

“是谁——”

“呜哇!!好了!!不要再增加了!!我可是在控诉你!!不该严肃一点吗?啊??”

“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是对你挺好的,你要好好接受我的好意。”

“不用了!!!”

只是这样聊聊就够了,多余的事,再想下去也没有意义吧,御幸拍开了自己那罐牛奶。

泽村的问题一天一天少了起来,在餐桌上曾对着自己问过的那些句子,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就再也没听到过了。御幸撑着下颌看着前方,等待着这个狼吞虎咽的家伙突然询问一首新的听过的曲子。

而泽村抬起头:“今天碰到了一个萨克斯手,吹了一首曲子,我坐在那里听了很久,克里斯先生说是什么《Tableaux de Provence》来着。我说我喜欢这首曲子,特别有夏天的感觉,他说那是当然,这首曲子描绘的就是夏天的见闻!!”

“唔……”

你把我的台词给抢了,那我说什么呢?御幸微笑着,掰开了已经变硬了的面包。

“御幸先生!!”

“嗯?”

“你的话变少了!”

“噢,但你还是很吵。”

“明天……来看看吧!”

“呃,看什么?”

“看看剧院门口那个圆形广场。”

“有什么特殊的吗?”

“有啊!有……有很多白鸽,非常多,到处都是,风也很大,一吹过白鸽就哇呀一下全部都飞起来,飞得满天都是!到处都是!”

“……我会去看的啦!只是这有什么特殊——”

“如果,”泽村突然认真起来,看着御幸的眼睛,由衷地说,“如果彼得鲁什卡是在这里死亡的,但愿跟他的灵魂一起飞舞的白鸽,能够把这片刻的安宁带给他!”

他说完这句话,又马上慌张地补充,当然我不是说他破坏一对情侣的行为就是正确的啦!我只是觉得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还没头没尾的不被人记住,这种感觉很糟糕嘛!!

好像他吹奏的曲子里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实物,好像他跟他们是在交流而不是敷衍的按照乐谱按部就班,好像他跟所有的旋律、节拍都商量好了,无论如何都得开心起来一样。

乐曲的演绎,是自我的,是千变万化的,而阳光、明亮,即使压抑也能在夹杂着风雪的残冬里看到希望,就是他的风格。只属于他的风格。

“你还记得他啊?”

“那当然,你跟我说过!!”

“是因为说过,——还是因为我?”

泽村正好在这时打翻了一条长面包,他低下头去捡,拿起来后才发现落到地上的那面已经沾上了泥土。他拍打着这块污秽,却怎样都抹不干净。

“啊,你刚刚说什么?”泽村扬起头,显然没有听到刚刚御幸那句话。

“我说,你得吃掉。”

“诶??唔……好吧……”

御幸真的打算去剧院看看,虽然他当着他的面,说的都是不要。他在这天赶早一点下了班,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揣着指挥棒沿着脑海中的路线向剧院走去。

他经过了把碗摆到路中央的乞丐,听到身后的行人因踩碎了他的碗而被他讹诈铜币。他经过了花店,花店门口蹲着个一心一意打理盆栽的老园丁,剪刀在他的手里咔嚓作响,让他看上去仿佛像个拿着兵刃的士兵。乐器店的玻璃已经换了新的,这次店主女儿再不敢在桌上打盹睡着,她搬了一把小板凳,就坐在门口,又抱着一本书在阅读,看得并不是很认真,她时刻提防着前来捣乱的小鬼。

攘往熙来,人声鼎沸,他在这一路喧闹中,来到了剧院门口的圆形广场。

这是一个空旷的广场,广场的边界处围着参差不齐的约莫三、四层楼高的房屋,墙是土黄色的,但不会让你觉得色彩太脏,屋顶的砖瓦大多是砖红色的,虽然也有靛青色的,但非常少。窗户是方形的,从外面能看到窗子里红白条纹的窗帘,窗外总是放着盆栽,或四五盆,或两三盆,但没有任何一个窗台容许青葱的盆栽只有孤零零的一盆。

正对着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剧院,虽然并不是城里最大的剧院,比他待过的那个要小得多,但装潢风格精致细腻,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曲面和椭圆空间的设计不断交接,细节处的雕琢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间,圆形拱门的弧度优美又华丽,而用作支撑的白色石柱却沉稳又大方。就在剧院的不远处立着高高的钟楼,正好在这个时分,切割了天空的夕阳。

广场中心有方喷泉水池,喷出的水达到顶端后落下水帘,水柱冲得很高,水帘完整又均匀,让人不禁怀疑水池底下是否驯养了一头巨大的海兽,正冲着天空吞吐水流。

不会疲惫的喷泉,精美的建筑,钟楼六点的钟声,快要消失殆尽的夕阳,响彻整个广场的吹奏乐团所演绎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这些统统让御幸觉得,适合来一场空前绝后的白鸽回旋。

响亮的小号声划破了画面的和谐。

不,不能说是划破。

那是一场改变,一场始料未及的旋风骤雨般的改变。没人能阻止它前进的锋芒,但或许也没有人试图去阻止这场风暴,因为它带来的,根本不是雨雪。

吹奏乐团的演奏在这声突如其来的小号声之后停止了片刻,继而又恢复了平常,甚至可以说,在微妙地迎合他的节奏。现在这首舞曲,竟然比刚刚听来更加震撼激荡,更加澎湃汹涌。它在广场上有规律地旋转着,揽住了所有行色匆匆的双脚,让数以百计的人驻足。

他们都在张望着,张望着这一刻的中心。

那是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少年,他站在喷泉的边缘,站在龙卷风的风眼,站在布满血红色残霞的苍穹之下。他的小号声不像塞壬的歌喉一样充满致命的诱惑,也没有俄耳浦斯的金琴那样令木石落泪的惨淡悲凉,更加跟墨尔波墨涅的柏木枝花冠毫无半点关系。一定要说的话,他的小号,好像有种生命力,像疯狂生长的藤蔓,倔强又顽强。不仅仅只是因为乐曲本身的热情奔放,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性。

白鸽扑棱棱飞满了天空,密密麻麻,齐刷刷地展开了雪白的翅膀。洁白的羽毛在空中飘舞,就像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而那些还在空中荡漾着的白鸽,冲向火红的天际的白鸽,便是茫茫雪原。

世界都在飞速旋转着,冲撞着,高歌着。

而在这场盛大的狂欢下,让人好像能看见,剧院顶端盘踞着的那个木偶幽灵,在恍若隔世后微笑着落下眼泪。

人群在曲声沉寂后响起了掌声。

站得高高的那个小号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眼神却已经得意的相当过分。然后他在夕阳下山前的最后一秒,看到面前那个说自己不会来的人。

“过来!过来!!我在这里!!!”

御幸无奈地摇头,心想,还有谁不知道你在那里?

他走了过去,在快靠近的时候大声问:“你是因为今天要在这里表演,才叫我来的吧?”

泽村愣了一下说,不是啊。

那乐队为什么还迎合你的演奏啊?没冲过来把你揍一顿?

我也不知道!!

他稍微移开了身体,蹲了下来,给御幸看他刚刚站着的地方,背后有什么。御幸发现那里有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鸽子。

“它看起来很痛。”

“确实……”

“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你……确定?”

泽村点头:“如果你担心还会多花费用,我可以把我的面包分给它!!”

御幸拦住了他:“泽村,有点事我必须要提醒一下你。别去动它,如果你没有能照顾好它的能力的话。”

“为什么啊?”

“因为,它一旦沾染上了你的气味,它的妈妈就不要它了。”

“啊??真的吗??”

“很多鸟类都这样。”

泽村脸上说不出的郁闷,御幸叹了口气,安慰他:“好啦,这不是知道了吗,还没晚,我们回家吧?”

泽村不好意思地说:“可是……你来之前我已经碰过它了。”

“……”

他们两人从兽医那里出来的时候,城市已经彻底笼罩在夜幕之下,泽村拿着小号,而御幸捧着小鸽子,在这并肩前行的一段路上,御幸总觉得有人看着自己。

不想说话。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捧着鸟在路上走,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虽然他只想马上回家关上门。

走过了第一次跟泽村相遇的小桥上的时候,泽村却突然不往前走了,他冲御幸招手,然后径自跑上了小桥。

“喂——这又是想干嘛?”

泽村斜着眼看他,对他大笑:“来吧来吧,不要这么害羞啦!”

谁会因为这个害羞,御幸低头看了看望着自己的这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去。

等到他走近了之后,泽村才说:“我新学了一首曲子,想吹给……不是,想吹来听听。”

御幸笑得很勉强地望着他。

“第一个吹给你听哦,是不是很感动?”

“还好吧……”

“什么叫‘还好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泽村挥着拳头抗议,抗议无效。不过他也没有一直介意,反倒是看着御幸捧着的鸽子气鼓鼓地说:“才不吹给这个可恶的人听,我吹给你听好不好?”

“哎呀它说它不想听太笨的人吹曲子!”

“还能不能和平共处了???”


泽村开始吹小号,在已经步入黑暗的夜间河上。

桥头的路灯发出淡黄的光,光晕没有传太远,盘旋在路灯的周围。风轻柔的吹拂着,把林间的野花清香,运送到河对岸,香气温顺的靠近,像是爱上了你的肺部。在一整片静谧里,除却虫鸣和鸟叫,就只有从容流淌着的水流声,像是摩挲着耳根一样柔和。扩散开的旋律,轨迹就像桥下的流水一样,御幸甚至想用“难得的温柔”来形容。他之前没有注意到,在不知不觉中,这个人已经不再鲁莽地对待每一首曲子,他也开始思考,用他不太聪明的大脑,努力跟每支曲子交流。

舒伯特的《小夜曲》,轻盈,婉转,就像身旁有白得透明的蔷薇正在盛放,它们纷纷舒展开花瓣,在安宁祥和的夜里温吞的怒放。盛开的花朵像纯白的地毯一样铺开,铺到一片平静又幽深的湖泊边,高大的树木将草地上的月光遮挡的斑驳,曲着脖子的天鹅优雅地游过湖面上月亮的倒影。

这个画面还必须要有主角,御幸想。

他看到花丛中坐着两个人,那是两个坐姿很悠闲的身影。一个人好像正在向另一个人倾诉什么一般,用他的乐器代替滔滔不绝。风吹动着花朵,颤抖的花瓣留不下露珠,夜间的湿润把他们两个人的衣物蒙上一层水汽,打湿了他们原本干燥的灵魂。

御幸低下头,冲着手心的小鸽子温柔一笑,鸽子偏过头看着他,好像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所以我说,就叫小鸽子就好了啊?!”

“不行的吧?”

“为什么不行啊??你看它看起来同意了啊?”

“……哪里都没有像在同意吧?”

“那叫什么??你说!!”

“兴高采烈要取名字的可是你哦?”

“啊啊啊——那就叫小鸽子吧!”

“啊,鸽子哭了。”

“诶???没有吧!!从哪里看出来在哭啊?”

“谁让你取名字那么没创意……”

泽村将面包屑铺在掌心,喂它一点一点啄尽,后来又绞尽脑汁想了很久,还是给它取名小鸽子。御幸抱臂无奈地看着他,然后把他赶上了阁楼。

“晚安咯!”泽村最后道了一声晚安,消失在了楼梯口。

小鸽子开始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御幸看了它一眼,随意翻找了下杂物,拿出一块旧毛巾垫在它身体下。

那个笨蛋明明不会照顾小动物,却偏偏一腔热血,这决定了以后的这些麻烦事肯定都得自己来。御幸坐在桌边的木椅上,觉得实在是伤透脑筋,他皮笑肉不笑地平视了很久前方,终于忍不住再一次看向阁楼。

不是伤脑筋鸽子的事,而是阁楼上的那个家伙。他到底明不明白,吹《小夜曲》代表什么?

小夜曲,该在黄昏,该在夜晚,该在太阳还未升起的凌晨,穿过漫长的黑夜,来到窗前,来到对方的身边。只为等待一个回应。——关于爱情的回应。

他不该驯养一只没有能力照顾的鸽子。

也不该把一首情歌,送给一个并未倾心的人。




御幸在仓持那句“你留不住他”里入眠,他看到梦中的泽村坐在剧院的喷泉水池边聆听另一个人的教诲。白鸽在他眼前乱飞乱蹿,把他想看的画面都遮挡成盲点,等到鸽子散尽了,那里坐着的就只剩下泽村一个人,这让他确信自己必须在这个时候跑上去。

泽村回头看着奔过来的他,照样笑得十分开心,他挥舞着手头的小号,神情有些得意。

“嘿嘿!!我又学了新曲子哦!”

“嗯。”

“想不想听?”

“嗯。”

“等我练好了以后,一定要吹更多更多的曲子!听克里斯先生说起过圣马可广场,不知道四角形钟楼可不可以上去,如果可以的话,在那里吹小号,感觉一定很棒啊!”

“……”

“噢不过香榭丽舍我也想去,西班牙广场我也想去,凡尔赛回廊我也想去!!”

好贪心……

“泽村——”

“啊?”

“你的‘以后’,要离开这里吗?”

“啊,不——”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从中截断。因为明亮的阳光已经从窗外照射进来,充满活力的那个家伙把顶上的天花板踏得吱吱嘎嘎。

好吵。楼下住着人,就不知道温柔点踩吗?

御幸从遮住双眼的手掌的指缝间看着那个会抖落灰尘的天花板,想着那个家伙正在上面穿衣服、开窗户,拿铜管活塞油润滑活塞,用凡士林涂丝扣保养小号,就觉得好像亲眼看到了一般。

再过几分钟他就会下来,来到自己的床边,喊着不要赖床哦,蛮不讲理地扯开自己的被褥,然后在自己睁眼看他的时候说上一句日安,接着才进入主题,询问早饭。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大半年,是让人仔细回想时能吓一跳的时长。足以让很多东西生根发芽,比如他心里曾埋下的那颗不安的种子。

泽村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似乎很惊讶御幸竟然已经醒了,他嘴巴张得圆圆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随后嘴角上扬,眼睛也弯了起来,像御幸刚刚设想过的那样,说了一句日安。

在御幸爬起床后,泽村也转身下楼,御幸站在楼梯口往下望,看到泽村认真趴在桌角观察还在睡觉的小鸽子。他看完了鸽子后吞掉了自己份的面包,招招手就出了门。

“那么,我就先走了哦!!晚上见!”

房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子洒进来的晨曦,和空中的浮尘。御幸低下头,撇着嘴切割分给鸽子吃的面包。

梦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那个对话将会进行下去,那或许会是这样:我教会了你识谱;教会了你合奏的时候不会被其他乐器带跑;教会了你哪首曲子是谁所作……

还想教会你更多,让你离不开我。



天气渐渐转凉,秋天甚至还没有让人察觉,就已经慢慢离开。河对岸的树林叶子已经都掉光了,花店也换上了耐寒的花卉,街上的行人不再那么多,是时候该准备一身厚实大衣了。

御幸刚下班,打算趁着天还没黑透,去把大衣给买好。冬天的白天总是来的晚,黑的又早,平时这个点还能看到夕阳,而现在,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亮度。夜晚开始清冷,风到处乱钻,从脖颈处贴着锁骨卷入上身,忍不住让人打了个寒噤。他捂好衣服,只想着快点完成这件事,这样回去的时候就能立马用温暖的大衣裹住那个蹦蹦跳跳的生物。

今天没什么特殊的,也没有反常的事,但御幸眼皮却一直在跳。

他不知道是不是预感,但总觉得……总觉得接下来好像会发生什么。说不定还会让他的生活,完全改变。

所以他在街道上看到一个身材壮硕的黑衣男人拦在路中央的时候,没有一丝惊讶。

“喂,过得这么落魄啊?”那个男人上前了一步,捏紧的拳头咔吧作响。

墙上吊着的昏暗路灯把光投在这个人身上,照亮了他的五官。这让御幸想了起来这个人是谁,——那个自己得罪过的小号手的保镖。

这是来干什么?找茬?

“噗哈哈哈还好啊,托你们的福,不用过看人眼色的生活。”

说完这句话后,御幸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其他四五个人,正从不同的地方缓缓逼近。

都过去大半年了,现在来这里干什么?

“喂,之前引荐你进乐队的那个人,最近有没有来找过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你这个语气就不是很想回答了!”

“你他妈的不要给我耍花样!”他一拳打在墙上,把墙砸出了裂缝,墙灰顺势扑簌而落。

声音虽然很响,但打完后马上就把拳头放到背后磨蹭着衣角……

御幸从来不嫌事大,直截了当地问:“哎呀,你看起来很疼啊!”

“你这混蛋!”

这个人没有再解释一句话,但是御幸猜得出来什么事,他本就是极其聪明的人。引荐他进乐团的人在引荐之后就有事远行,再然后自己被赶了出来,现在那个人或许是回来了发现自己不在,所以想来找自己。至于具体是来找自己在哪里,还是找自己回去,他就不敢确定了。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小号手,并不想让自己回去。

画面开始混乱了起来,那些本来一步步慢慢靠近的人,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们有的人手里拎着酒瓶,有的人赤手空拳,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截钢管,偏偏这个人还离自己最近。

御幸心想,酒瓶近一点自己还好跑,这个钢管看起来有点吓人,不知道自己今天还能不能回去。

唔,想吃面包,想喝一大碗温热的汤,也突然想吃肉,等到了今年圣诞,一定要好好吃一次火鸡。那个人不知道回家没有,这条路是剧院回去的必经之路,如果没有回家,那他就很可能会撞见。

真不想让他撞见。

“那个,我们换个地方说吧,这里还有行人,闹大了也不好看。”御幸从容地笑着,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其实只是害怕也不能表现出来。

黑衣男人没打算吃这套,一拳朝他脑门揍去,他下意识向后一躲,还没站稳,赤手空拳的那位就补位过来,蛮横地冲撞向他。重重倒地,感觉辅助自己看清夜路的眼镜在这一刻脱离了自己的鼻梁。

他听到眼镜落地的声音,还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啪嚓声。噢,被踩碎了。

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大团朦胧的黑影,他只能看到墙上挂着的壁灯,和一路排过去的路灯所散发出的光,像晕染开的明黄色颜料,就这样模模糊糊的待在那里。天空是黑的,道路是黑的,眼前的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自己所能看到的哪里都是黑色的。

是不顾一切奔跑也可能会摔倒的局面,自己看来可真是……有点倒霉。

黑影在逼近自己,重重的脚步声让人有些窒息。路上的行人本来就不多,正好目睹的那几个,吓得早早离开了街道。御幸看不清,可是仍然抬着头,他才没有放弃,他正在思考怎样逃离这场危机。

“听着,小鬼!不要想着回来,这里没有属于你的位置。”

“哈哈,”御幸笑了起来,“你们是默认着我巴不得回去呀?老实说吧!我确实没打算放弃当指挥,但是,这不代表我就想回去。我可对一个任性妄为,不听指挥的乐团没有兴趣!”

“不过,”他将手搭在曲着的右膝上,收敛了笑容,“如果你们再这样下去,我也不保证我会不会回去让你们不好过。”

“你要这样说,我们可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这句话的危险因子,比之前所有都来得更加浓烈。

御幸感觉到那几个黑影更靠近了一点,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方便自己随时转身开溜,但眼前一片漆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谁在那里?”

带头的黑衣男人突然对着他身后的方位大喊。

后面,有人?

他微微侧目,还没来得及转过头颅,靠他最近的那个拿着钢管的人,已经将钢管重重挥下。

他听到了钢管带起的风声,像呼啸而过的北风。不知道砸下去的那一刻会不会闻到腥甜气味,那或许是自己血液的气味。

不要溅得到处都是才好,不想看上去那么惨。

“铿”——

钢管沉沉落下,接触间,对撞出一声响亮的轰鸣,好像用尽浑身力气敲击了一面吊镲一般。刺耳又尖锐。

是金属跟金属对碰时独有的音色,并没有直接敲击在自己的身体上。

御幸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温热的手已经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手指环绕住手腕的同时,这个人拉起了自己,奋不顾身地往前奔跑着。几个本来围住自己的黑影被他粗鲁推开,他挥舞着手上的什么,将两边的人砸得东倒西歪。

没有眼镜的御幸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在听什么,气温太低,也闻不到其他气味。

稍微有些粗糙的薄茧的触感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知觉。

他只能感觉到这只手,感觉到这个人。

刚起身的瞬间身形还稍微仄歪,但后来已经能掌握平衡,他跟着这个人一起向前奔跑,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想了。这个人没有出声,但他不是不会说话,御幸知道,他只是还来不及说。等穿过了这条街道,他一定又会恢复哇呀哇呀的大叫,可能会喊着好险,可能会吓得哭出来也说不定,虽然并不是在难过什么,他的眼泪只是一种倾诉方式,甚至可能只是想说明“现在的我好激动”而已。

就这样拉着他往前跑吧,在终点到来之前,安静地跑一段。在紧紧追逼的危险中、昏黄的灯光下,空荡的街道上穿行吧!正好可以给一个看不清的人假想的空间。

假想身后是凡尔赛回廊,假想这一长段路是香榭丽舍,假想我们会抵达圣马可广场。

御幸冰凉的右手,开始因他的左手而逐渐回暖,脑子也更加清醒了,虽然还是看不清,但身后的脚步声开始逐渐清晰。

拉着自己的人终于发出了声音。

“快来帮我们!!快点!!哇啊啊啊!!快点!!啊啊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急躁,连平常总会好好加上的先生一类的敬称都忘得一干二净。虽然不想被他看到出糗的样子,虽然明明都还未脱离危险,但是他就是无法抑制的,暗自庆幸了片刻,庆幸这种人生中不会出现几次的奔跑。

仓持和增子好像出来了,御幸看不清,但感觉他们出来后又马上进了屋,——估计是拿趁手的东西去了,仓持肯定是拿他的榔头,增子的话随便拿个什么都是利器吧?

“小泽村不要怕,我来帮你们!”增子可靠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你们两个搞什么啊这么狼狈??”仓持也再次冲了出来,御幸眯着眼,发现他手里拿得不是榔头,竟然是个铲子。

要不要庆幸平时没被他用铲子敲门?

终于停了下来,泽村喘完气才噼里啪啦开始说起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回来的途中就看到有人围着一个坐在地上的家伙,看上去像在欺负人,还在想是哪个倒霉鬼!本来想大喊一声我来啦就没什么好怕的啦,结果发现竟然是他,我当时就好像,呜哇,我当时怎么想的来着……我……不记得了!!”

“行了行了,别跟我说了,我知道了,你把这个没了眼镜战斗力等于零的家伙拖回去,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不行!!”泽村大吼起来,“我得跟你们一起,这几个可恶的家伙,我——”

“你给我赶紧进去!别废话,”仓持冷冷说,“你手上除了那柄烂掉的小号,还有什么可以对付他们啊?”


什……什么?


泽村沉默着继续拉起了御幸的手,将他拉进了房屋,点亮了灯烛,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仓持和增子凯旋而归的欢呼,他们两个来到了门前,敲了三下门,接着在仓持的一句“不用开,告诉你们一声解决了而已”后,又归于沉寂。

小鸽子咕咕叫了起来,它似乎也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不说话。

泽村看了看气氛后跳了起来,他大声说:“……有备用的眼镜吗?我帮你找啊?”

“……度数已经不同了,在左手边那个柜子里。”

泽村的声音还在颤抖,虽然他极力克制着,但还是在抖着。御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现在只想马上拿到眼镜,好好看一看他的表情。

“没有啊,你确定是这个柜子吗?”

“第二格,应该在里面的。”

“哪有啊——哦哦哦!找到了……”

他在自己模糊的视界里悉悉索索翻找了一阵,然后披着一身橘黄色的暖调灯光来到自己面前,依旧是那么明亮又朦胧的一个影子。

御幸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分钟前那一根凶狠野蛮的钢管挥击而下的画面,想起了当时金属对撞的声音,想起了那千钧一发和不及多想重叠时的选择——

然后,泽村蹲坐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戴上了眼镜。

视线由模糊变清晰,转瞬就又有些模糊,他拿开了一点点,终于对上了焦。

泽村就待在自己面前,一脸期许地看着自己,眉头紧蹙着,脸颊微微冻红,他睁大了双眼,好像在等一句看不看得清,但御幸没法马上告诉他答案,因为被他的眼神搅乱了思维。

他从未见过泽村露出这样复杂的眼神,他甚至不能马上分析出这眼神里有什么。

如果他没有任何解读过度,那这目光,应该是想问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事,应该是担心自己,应该……是在悲痛。

在这一路上他都一直用左手握着自己的手,以至于自己竟然忽略了他的右手有什么,现在看得清了,才发现他的右手拿着什么。

他的降B小号,准确地说,是一柄变形严重的,绝对无法再进行吹奏的降B小号。

泽村发现了他在看自己的小号,自己也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扬起头咧嘴笑了一下,连嘴角扯动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不断颤抖的笑。

“你没受伤吧??”

“……泽村,你才是……没事吧?”

“我……哈哈哈我怎么会有事,我可是刚毅的男人!!”

他哈哈大笑着,眼泪却啪嗒掉了下来,抓住小号的右手,越捏越紧。

“……抱歉。”

“这又不是你的错……是他们那几个混蛋太欠打了!我只是没办法,当时根本!!来不及思考嘛!!”

他的头越埋越低,好像不想让御幸看到自己难以抑制的泪水。

“不想你出事……”

御幸看着他微微摇晃的身躯,顿时一阵心悸,并且瞬间就蔓延到了全身。他张开手臂,想将这个人拥入怀里,但最后,却也只是轻轻捶在他的心口。

“袖子可以借给你擦眼泪哦!”

“哦……”

“不代表你可以用来擦鼻涕。”

“才没有!!”


御幸在睡前翻出了自己所有的储蓄,他赚的不多,泽村赚的更加少,平时的房租他们都用自己的工资分摊了,想来他的钱应该比自己还紧缺,自己的钱买一柄新小号都够呛,更何况是他啊?

他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于小号和自己间,选择了后者。这让御幸无论如何都很想为他花这笔钱,无论如何都想为他做点事。

叩门声正好响了三下,每一声之间的停顿都挺长,跟平时的泽村一点都不像。

御幸说进来,泽村说你出来。

也不知怎么地,御幸就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然后跟泽村一起上到了阁楼。

“也……也没什么特殊的事,我就是想知道你曲子的进度。”在他们两人坐在床垫上看着窗外的冬夜星空时,泽村才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啊……这个……想问问。”

“已经定下了主题,但我对现在这个开头非常不满意,大概是随着时间增长,自己对音乐的理解也在改变。”

“要很长时间吗?”

“你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啊!”

“……没事的话,我先下去啰?”

“等等!!”

“啊?”

“我……没事。但,能不能暂时别走?”

御幸当然没走,这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夜晚的他,如果不是今天发生这种事,他很可能会逗一下这个家伙,再马上转身走人。但今天不行,今天无论做多少事,他都觉得不够。

他们两个人本来并肩坐着,后来变成了一起躺着,再后来他迷迷糊糊的困意来袭,在睡梦和清醒间的中转站,听到一声渺远的呢喃,好像是泽村在耳边说的一样。

也可能不是“好像”。

他说了什么?

忽远忽近的声音像印象派的画,像印象主义的歌,晕染成一大团轻柔的云彩,飘荡在天尽头,然后在一大片青灰色的雾气中消散殆尽。

“没有小号的我,也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御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对着阁楼的那扇窗子。这窗子一晚上没关,一睁眼就正好能看到碧蓝的天空,他想起泽村说过的可以早早看日出,就好像看到了黎明时的朝霞爬满了天空一般,哪怕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挺久的了。

身上盖着两床被褥,被褥的温暖让人有些不想离开床铺,但他一扭头发现自己的身旁空空荡荡,赶紧就爬了起来。

下楼,朝一楼望了一眼,又进了自己的房间。泽村看来是先走了,这样也好,御幸翻出昨晚数了一半的钱,揣进了兜里。他必须在今天之内把一柄崭新的、外形优美的、音准很好的新小号,送到他的阁楼上。

透支了这个月的薪水,他刻意提早了一点下班,来到了乐器店,在店门口看书的店主女儿抬头看他,红着脸问需要什么。

“小号。”

“噢先生,我们的小号可是非常优秀的,就在今天,在您之前也正好有其他人来问过呢!”

“哦这样。”

“但是那位先生钱没带够,只是进来问了一下价格而已。”

御幸愣了一会儿,忙问:“他问的是哪一柄?”

店主女儿扭头想了想,指着墙上挂的最高的那柄说:“就是那柄,还是个挺有眼光的先生呢!虽然发现钱不够后露出了十分苦恼的表情,我都想给他降价了。”

御幸抬头去看,发现那是一柄金灿灿的小号,管体和机械部分的形状十分精巧,自然光下照射出香槟金般的金属光泽,最重要的是,跟昨晚坏掉的那柄非常像。

“这柄的价格是?”


他终于拿着小号在傍晚时分推开小屋的门,将小号放到桌上,随即点上灯。

眼镜的度数还是太浅,这让他的眼睛疼了将近一整天,他坐在桌边撑着头,看着那柄小号,随即取下了眼镜,让眼睛休息一会儿。

泽村还没有回来,窗外的天空几乎已经变为墨色,平时这个时候早该到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鸽子咕咕叫了起来,可能是饿了,御幸叹了口气,重新戴上了眼镜,去拿储备的面包和乳酪。等到连晚饭的准备都已经妥当了之后,他发现泽村竟然还没回来。

难道是碰上什么事了吗?他擦擦手,穿上大衣,打算出去看看。

在走出大门关门的时候,他才发现餐桌的一角摆着一个东西。刚进门的时候只想着放下小号,没注意看,所以现在才发现。

他走近桌边,看着这样东西,然后伸手,把它拿了起来。

一副新眼镜。

不用说都知道这是谁买的,御幸将自己鼻梁上的那副与这副交换,发现度数正好,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知道的,连自己都不记得是否说过。

御幸哈哈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说,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买了眼镜才没钱买小号,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我会多想。


御幸冲出了门,往剧院奔去。他心里十分不安,有非常不好的预感,眼镜摆在家里,说明那个人回来过,既然回来过,为什么人又不在呢?

他穿过好几条街道,差点撞上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个,在最后站在剧院门口的时候,才缓过神来。

夜晚的剧院亮着明亮的橘黄色灯光,从花纹繁复的屋顶上吊着的琉璃灯里洒下。御幸在门口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泽村是谁,他想往里走,却被工作人员毫不留情地阻拦。

他不会说我找人,能不能让我进去。因为傻瓜都知道这样不可能进得去。所以他绕到了后门,想看看能不能问到想问到的东西。后门的门卫当然也不让他进去,他阐述了自己的目的后问他们能不能帮忙寻找。门卫根本不想理他,只想着马上打发他走,所以随便对着门后的空气大喊。

“喂,帮忙找一个叫泽村的人。”

然后顿了一分钟,故作听到了一样,大声说:“啊?你说什么?没有?喏,你听到了,没有这个人。”

御幸无话可说,这个人的敷衍让他无计可施。

就在他打算放弃了的时候,突然响起来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醇厚而又儒雅。

“没有谁?”

“噢,克里斯先生,晚上好。”门卫的态度转变了,语气也和缓了起来。

这可是个熟悉的名字,御幸听到后立马抬头看着这个人,奔了上去。

“您好,请问泽村在吗?——”

克里斯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整个人沉静的像是半杯白葡萄酒,在柔和的光芒下近乎透明。

“你是御幸吧?泽村的朋友。”

“你……见过我吗?”


“那天你来找他,我正在指挥匈牙利舞曲。”

御幸跟克里斯绕着圆形广场中心的喷泉走了几圈,脚步踏下去之前,停在地上的鸽子都飞了起来,在空中没有待多久,又降落在其他地方,喷泉淅淅沥沥的水流声让御幸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将今天发生过的所有事都理了一遍,心里有了设想。

“他不在剧院,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是今天他突然来道别了。”

“噢,是这样。”当在心里设想过多少次的最坏的情况成真的时候,御幸反而表现得相当平静,但也可能只是,所有的情绪都还未爆发。

当以为这个人会离开的时候,他没有走;当以为这个人不会走的时候,他就这么离开了。

这让他需要沉默,需要就这么只是绕着水池走一走。

“我问他为何要走,他说他没有了小号,如果继续在这里工作,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买得起。”

“……”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过他能来跟我道别,我当然很高兴,你也知道的,他是个总能让人打起精神来的家伙。”

“确实。”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不过……你来找他,难道是他没跟你道别?”

“哈哈哈哈,真不想承认。他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响地留下了一副眼镜,就不见了。”

“坐坐吧。”克里斯停下脚步,拍了拍水池的边缘,御幸看了他一眼,坐了过去。

难怪泽村老喜欢提他,连自己都很想跟他倾诉。

“我听泽村说起过您,”御幸说,“他十分尊敬您,所以我也一直想着要见一面,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境下。”

克里斯的目光悲悯而慈柔,他微笑着看向御幸,想了一会儿后才说:“他也说起过你。”

御幸迟疑了片刻:“您能把性格恶劣、说话讨厌之类的形容都先去掉再告诉我吗?”

“那就没有多少了。”

“……哈哈哈哈,在这方面真不会让人失望。”

克里斯继续说:“只是没有多少而已,其他也有说过,像什么天才,帅气之类的。”

“真少见啊……”

“对我来说可不少见,”克里斯伸出手,一只鸽子就这样停在他手心,“你教了他那么多东西,帮他做了那么多事,又这么敏锐,为什么还没有发觉?”

“发觉?”

“你是一个指挥,不该不知道小夜曲的含义。”

“……这种事,不像他会做的。”

“确实,不过是他在这里的朋友们怂恿他这么做的。从他不确定这巨变的感觉开始,到最终要用什么样的方式,他们都很热心地提供了建议。最后,他来问我。我就教了他这首曲子。”

御幸的指尖开始冰冷,他不知道原来夜晚可以这么寒凉,像浸透进一池快要结冰的冷水,冻住了每一根肋骨,压迫了每一次呼吸。

既然是这样,又为什么要走?


往回走的每一步都像推高的海潮,在阴云密布间旋转成漩涡般的深渊,海贝,八爪鱼,白鲨都在这漩涡的边缘挣扎,它们每个生物都似脱离了波塞冬的控制,进入了哈迪斯的领域。痛苦,不幸,哀嚎,疯狂,就在这一幕上演,并且不知道何时谢幕。

如果这一刻的所有情绪是一首曲子,那会是什么曲式?急板?回旋曲?奏鸣曲?抑或是……谐谑曲?

他在狭小的阁楼里牢牢握紧那柄失去主人的小号,躺在空荡荡的床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晨星。

不知道再过多久,就会下第一场雪,雪会漫布整条街道,把所有的红房顶都涂上雪白的颜色,遮盖住残留其上的陈旧的污渍。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水会结一层薄冰,那座桥的桥面也会因起霜而变得湿滑,桥身上不可能再站上高吹小号的人。然后来年的春天,一只好奇心旺盛却又莽撞的雀鸟会率先啄破冰面,衰草会再度变成翠色,光秃秃的枝干会吐露新的绿芽,春暖花开间,这条河水便会消融回原先的面貌,载着阳光的明亮和温度,向下游奔涌。

这些他都还没有看到。

御幸闭上眼,哼起了小夜曲。像跋涉在雪夜的吟游诗人。


他想他开始有了灵感,想把所有还未说的话都倾注进一首崭新的交响曲里。昨天跟克里斯的对话进行到后半段,两人交流了不少音乐方面的理论,克里斯对他这样的人屈居校舍而感到十分惋惜,说倘若以后有机会,会引荐他,让他能有更好的环境来创作。所以今天,他终于决定放下所有的胡思乱想,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书桌前的乐谱上。等待有一天能重回演奏厅,将这首饱含心血的乐曲,在千万人面前奏响。

第一个乐章,要用奏鸣曲。

像是把阁楼的窗子推开那样,用清亮和欢快的旋律奏响第一主题。白鸽在推开窗子后所能看到的蔚蓝天空中飞舞,用快要穿破天际的气势腾云直上。清晨的阳光洒了下来,从窗户落进阁楼,在地上照出一块明亮的区域,投下来的光束中,飞舞的尽是被发觉踪迹的调皮尘埃。第二主题柔和了下来,却又不是完全温吞,更像是用温柔的语气说着俏皮的话一般,可能是傍晚归来的嗒嗒脚步声。能听到“我回来了”,能听到“怎么这么晚”。

天气更冷了,每天下班回家都已经再也见不到街头的乞人,寒风刮得人东倒西歪,推开房门再紧紧掩住后,只剩下点火取暖这一想法。当然不能只顾着自己,他把小鸽子捧进自制的温暖巢窝,再为它备好水和谷物杂粮。仓持正好来串门,看他在照顾小鸽子,而身后小圆桌上的乐谱摆得凌乱。

“不收一下?”

“会收的。”

“这鸽子什么时候开始养的?”

“哈哈哈——什么时候呢?”

第二个乐章,用变奏曲吧!

所有温馨的舒缓的愉快的日子,都更加不平凡起来,那不再是最普通的色调,就像一句话所包含的不再只有一种感情。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不能马上就告诉大家知道,要让他们去听,用心去听,在闭上眼睛听尽这娓娓道来的故事之后自然而然去明白。“我回来了”不再仅仅是“我回来了”,而是“能在推开门后看到你”;“怎么这么晚”不再只是“怎么这么晚”,还是“下次可以再早一点”。

他想让自己的音乐更加波澜壮阔一些,所以翻阅了大量的书籍,坐在空旷的草地上冥想,走过了剧院门口去欣赏他们傍晚时的演奏。等到这首曲子结束,他就要开始作新的曲子,要有压抑和挣扎,但每个音节都洋溢着希望。这是他心里最理想的状态,也是想还原那个夕阳下最波澜壮阔的一次演奏。

“今天这么早?”

“嗯是啊,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雪,早点回来打理一下。”

“小泽村还没回来吗?”

“嗯,还没有。”

第三个乐章,还是选用谐谑曲吧?

不过不要像马勒的《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那样带有讥讽含义,他想作一首只有高兴意味的曲子。但在这一章节里,他又想要加入矛盾和冲突,是该重点去渲染犹疑和深思,还是该放纵其热情,摈弃惶惑?就好像是在陈述,当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交替在你的生命里时,该如何去面对。可能会想不通,但可以慢慢想。

又过了不知多久,在某个周末的清晨,下起了大雪,雪把街道覆盖成了一条纯白的道路。道路白不了多久,因为来来往往的人群迟早要将它们踏脏。脏了之后就只能等着变成沾满灰泥的水渍,比想象中的要不优美的多。御幸踩着这样的雪去赴克里斯的约,两个人在温暖的咖啡馆里要了两杯苦涩的咖啡面对面坐着。引荐的事有了眉目,说是一次慈善义演,倘若抓住了这个机会,以后的一切都会顺利了起来。御幸问了问时间,发现在明年的夏天。他能在这个时间前将这首曲子完成,但他缺少一个小号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替代的小号手。

“你完成了么?”

“还没有,不过快了,刚刚收尾第三个乐章,第四个乐章我还在考虑,不知道是用回旋曲式还是用奏鸣曲式。”

“要表现肯定,又要回到主调,建议你用回旋奏鸣。”

“我也是这样想的,要再回到第一乐章强调的那样。”

“之前听你说另一首序曲反而瓶颈了,是什么缘故?”

“哈哈,那首序曲作得早,中间有一大段小号独奏。但现在写不出来了,暂时放一放吧!说不定哪天就能写出来了。”

“噢……那义演,打算把这首曲子也一并演奏了吗?”

“看情况吧……随便什么曲子都可以让不同的小号手来演绎,但这首不行。”

第四个乐章,要用来终结这一切,就算选用了回旋奏鸣曲式,也要犹豫到底是缓缓划上句点,还是在高亢又激烈的热焰里戛然而止。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这个故事还没有走到终局。

春天来了,猝不及防的。鸽子在春季到来的时候,叫声会变得更加嘹亮,因为什么原因,似乎……不必细说。但总之,若非因为这样,专注于作曲的御幸,可能都还没有注意到,冬天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雪已经融化完了,河水的冰面可能也早已不复存在,或许该选择出去散散心,看一看第一波抽芽。

天空格外蓝,阳光格外明媚,对岸的草地冒出新芽,虽然绿得不太匀称,但松软的草地上还开了许多嫩黄色小花,两种颜色夹杂在一起,让眼睛非常舒服。

今天的他心里十分平静,好像总感觉会发生什么好事一样。他的感觉总是能准,可能是由于他聪颖又敏锐,如果真的会发生什么好事,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就在现在出现该多好?

桥上空空的,他看了一会儿,笑着折返。

忽然,响起了一声久违的声音。嘹亮又充满生机,就像叆叇的暮云被只手拨开,从云层落下炫目的金光,把葳蕤的草叶照得金黄夺目。

这是他的曲子。




他朝着家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小跑了起来,最后迈开了大步。

砰!——将门重重推开。

小号声陡然中断,桌上摆着他的乐谱,而一个熟悉的家伙就坐在桌边拿着小号,他张大了眼睛,眼睛还是那种像是在流动的琥珀色,嘴角下撇,一副害怕被责怪的模样。

他的到来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哪怕这中间已经隔了好几个月,但御幸从来没有觉得他会不回来,所以就像猜到了他会离开一样,也没有对他的再度出现表现出太多的震惊。

尴尬地对视了良久,最后还是泽村傻笑着率先打破僵局。

“我回来了!!”

“……”

“是不是想问我去了哪里??”

“……”

“我去打工了!!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包吃住,短期的!因为不能回去找爷爷他们要钱买小号啊,也太不懂事了。”

“为什么不说一声?”

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终于意识到,这是最让他愤怒的事。这个家伙没有告诉自己他要走,比他走了这件事本身要来得严重的多。特别是后来发现仓持和增子都有跟他道别,偏偏自己没有。

可是泽村歪着脖子,一脸诧异。

“我说了啊!我第一个跟你说的呐!!那天晚上阁楼上,你还回答了一句啊???”

“……”

“不记得啦?”

“你跟一个睡着了的人说你要走?”

“那你嗯了一声嘛,我怎么知道你睡着了啊?!”

“我的那个‘嗯’是在回答——”

是在回答那句可不可以留在我身边啊笨蛋!!

“算了,回来就好。”

“好勉强!”

“我可以拒绝给一个笨蛋做晚饭吗?”

“不……当然不行!!那么久没见,冷血的男人!!我每一天都没有吃好!他们做的东西都难吃死了!”

“所以是没有反抗笨蛋两个字是吗?”

“诶?不,才不是笨蛋!”

“哈哈哈哈哈,”御幸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像几个月前那样笑得屈下身子,然后才扶了扶眼镜笑着说,“喂——说真的,你走的那天我刚刚给你买了小号,所以你其实不用专门去打工的。”

“……哈??诶?啊??在哪里啊?”

愣住的反而是御幸:“不是你手上这柄吗?”

“不是啊,这柄是我今天刚买的,音都还没调试好……”


御幸沉默了三秒,冲上阁楼拿着小号又跑了下来,把它放在泽村面前。

“用我买的这把。”

“听起来好像命令……”

“那就当是命令吧,快把你这柄退回去。”

“为……凭什么啊!!我攒了好几个月钱诶!!”

御幸笑得揶揄:“我这个也攒了好几个月的。”

“可我都吹了……”

御幸低头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小号,突然把它拿起来,用号嘴碰了碰泽村的嘴。

“啊呀,这柄也吹了。”

“这也算???”

“就这么说定了,你一会儿去把它退了,然后马上就开始来练习我的交响曲。”

话题这么一转,泽村一下就把关注点放到了交响曲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能完整地吹奏一首曲子了,听到这话,跃跃欲试:“你写完了吗??我刚刚吹这首,和你之前作的那首序曲不太一样,是同一首吗?”

御幸摇摇头:“不是,这首是夏天要义演的,本来不知道该怎么终曲,但现在已经知道了。”

“那序曲不作了吗?”

“当然要,搁置那么久是因为没法开始,但现在条件已经具备了。”

“这样,那太好了!!比起这首交响乐,我还是对那首序曲更感兴趣!”

他放下了手中的小号,接过了御幸手中的那柄,仔细比对了一下,开始咋呼:“哗!你这柄好眼熟啊!好像是我之前看中的那柄嘛!但是后来攒了钱都买不起,我就买了最便宜的……”

“泽村……”御幸突然正色起来,走到了泽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小号的你,要待在我身边吹我的曲子,没小号的你,也哪里都不准去。”

泽村愣了一下,险些把小号跌在地上,他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把小号放在桌子上,人也挪到了另一个座位上,正好挨在御幸旁边。

“为什么啊……”

“为——你真的是笨蛋吧?”御幸气笑了,这个人该不会还不懂吧?

“给我好好回答啊!!”

“还有好多东西没教会你,只是这样而已。”

“真的?”

“真的啦!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御幸轻笑,靠着椅背以椅子腿作为支撑,一蹬一蹬的,身后的书架也被他的椅背撞得轻微摇晃起来。他抱臂,像有重要的事要宣布一样,用一本正经的声音强调。

“咳咳——我要开始教你东西了,给我认真听。”

“噢好!你等下!!我找个本子记一记!”

“第一条,上街的时候要收敛傻乎乎的笑容。别随便让别人看。

“第二条,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商量,不准不告而别,不准先斩后奏!”

“怎么好像跟吹小号都没关系的?”

“那就说点有关系的。——

“第三条,练新曲子的时候要饱含深情,对作曲人的那种。”

“……你闭嘴!!”

“第四条,不准拿本子砸作曲人。”

呯嘭哐啷——

本子正好砸到一摞摇摇欲坠的书籍上,厚皮书咵的一声尽数倒了下来,硬皮和书脊砸得两人东倒西歪,把他们狼狈地推翻在书柜同木桌之间。等书的动静消停了,他们才躺在地上看着对方。其实不能这样笼统,再具体点的情况是御幸躺在地上,而泽村扑在他身上。

气氛有些微妙,御幸用手肘撑坐起来,而泽村也爬了起来,抱着双膝蹲在数本书籍堆叠的缝隙里。

泽村不知道为什么红着脸,耷拉着头、一脸慌张,心跳的像架子鼓表演一样,又有节奏感,又像下一秒鼓就要被敲破一般。

他眼里流动着光华,看着蹲坐在地的这个手忙脚乱的家伙,半年来的思念如潮水翻涌,心中不自觉演奏出了一曲完整的序曲,他很快就能把它作出来,然后在义演之前,把那段独奏教会给这个人。

只能是他来,只能用他的风格来诠释。

阳光的暖意,蓝天的色彩,逆光下的尘埃,阁楼上有些发霉的潮湿气味,烛火的温度,粗糙的木板纹路。

“第五条,如果你也舍不得我,抱抱我。”

泽村停顿了一下,笑着扑了过去。他张开了双臂,将这个人牢牢抱紧,蓬松的头发扎在御幸侧脸,灼热的气息吐在他耳畔,手臂勒得他就要窒息,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松手的力度。

“哎呀哎呀——没想到你这么舍不得我哦?!”

“别笑死人了!”

小鸽子在一旁咕咕直叫,跳到了窗边向外望了望,天空蓝的像是琉璃瓦一般,仿佛刚刚洗净,还有水光划过。它展翅,飞了出去,飞向每一只鸽子都会向往的天空,归入成群结队要前往圆形广场落脚的鸽群。

冬去春来,还有无数个类似却并不雷同的日子等待被分类在“芸芸众生”中的人来一一经历。

序曲,已被奏响。


-尾声:

“不回家吗?”

“暂时回不了吧?”

“为什么?”

“因为……沾染上了你的气味啊!都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我回去啊!”

“我有做过这么糟糕的事吗?”

“什、什么啊!!什么糟糕的事啊!这是比喻!!我是在说那个鸽子啊鸽子!!”

“啊那既然都这么说了,要沾染一下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END.



后记:

对拥挤的空间里的温暖故事有独特的情感,很想尝试尝试一个这样居住在一起,有共同奋斗目标的小故事。

同时,我希望能将这两人之间相互的意义,与原作结合起来。这同样是一个引导和信任的故事,只要是他们,就能投出艺术品一样的投球,就能演奏出最有个性的音乐。

时间仓促,笔力生涩,以后会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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