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陀螺

我们终于可以相爱了!

【喻黄】勇敢的尾巴(01-06)

缓慢搬一下文,先搬没荤腥的


-01.

喻文州用工作证刷开项目实验室的房门,房里的鱼缸亮着通透的青色灯光,水下生态被拉扯成变形的投影,落在四壁上,游鱼曲折地掠过墙角,海草摇晃,隐约间能听到气泡向上翻涌。

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学会了开灯,喻文州忍不住想夸它了。

“少天?”他试探性地问。

水波的阴影无声涌动,房间正中央的铁笼子大开门户,唯一的线索是通往后院笼舍的玻璃门掀开了一条缝隙。

喻文州是一名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珍稀濒危动物的考察与保护,由于长期需要记录救助下来的野生动物的数据,他索性买了张沙发床,住在研究所的办公室,粗略一算,恐怕也有两年多了。

在这两年的精心照料下,他所带领的科研团队就濒危动物的生存现状研究了其濒危机制,并探讨了未来的改善空间,整合了解决对策,年初发布的论文获得了表彰,被划分为重点研究室,领下一笔奖金用以改善设施环境。不料图纸出炉后,设计师提议为笼舍添加一个密闭的玻璃穹顶,另设排气口通风,增加温度调节装置,以防有些伤重的小动物不适应气候环境,可是粗略这么算下来,资金又见了底,喻文州便私下跟组员们商量着贴了点钱。

这个理想的笼舍仿照野外栖息地打造而成,中有数棵环腰抱不住的粗树,几丛灌木错落安置,枝干垂下懒散的树藤,茂密的梢头漏过几点稀疏光斑,走在其中,凉爽潮湿,还真有一丝穿梭在丛林里的错觉。

喻文州慢悠悠地走着,轻轻喊着,少天?你在吗?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生怕角落突然蹿出某个小家伙,撞在他脚踝上,翻个四脚朝天。

宽大的海芋叶子一摇一晃,吸引了喻文州的注意,他俯身拨开叶片,阴影里窝成一团的豹崽登时竖起毛茸茸的耳朵,瞪着又圆又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用力抻着绑好绷带的爪子,虽然今早刚剪过指甲,什么都没抻出来。

再一看,它爪子下有一条可怜的观赏鱼,喻文州不禁叹了口气,心里跟鱼的亡魂道了几声歉,耐着性子问:“饿了吗?”

小家伙抬起伤腿,蹒跚地跃下石块,执着地换了一片虫蛀的大叶子待着,像是谁也不想理睬。

“回来晚了是我不好,别闹别扭。”喻文州耐心地移过去,又拨开了那片叶子,窝着的小家伙高傲地别开脸,尾巴却出卖了它的开心。

喻文州回到房内,将桌上的模拟训练安排表以及野放效益评估等文件统统推开,从购物袋里取出刚买的奶瓶,只有手掌大小,接着用热水冲泡奶粉,又添了温水,然后重返笼舍。

“来吃饭吧。”喻文州回到豹崽身边,轻轻捏着它的后颈,引导它咬住奶嘴。

豹崽迟疑了片刻,用受伤的爪子抱住了奶瓶,贪婪地吮吸牛奶,纯白的乳汁一刻度接着一刻度飞速减少。它喝奶的时候眯着眼睛,还会动耳朵,毛乎乎的耳朵就像短小的翅膀,扑扇得很有节奏感。

喻文州忍不住用手指刮了刮它的耳朵,它就生起气来,奶嘴也不咬了,扭头过来咬喻文州的手掌,胡子上的奶水蹭得他手腕凉丝丝的,再一看,嘴里根本还没长牙,又咬得他掌心热烘烘的,又麻又痒。

蹭着蹭着,豹崽的动作缓慢下来,像是睡着了,喻文州趁机想抽手,没想到它就算是睡着了也不肯放人,两只爪子交叉环住他的手腕,睡在他的掌心惬意地呷呷嘴。

喻文州叹口气,放下奶瓶,换个角度将它搂在怀中,慢慢走回里屋。


他还记得大约两周前的那天,刚下过雨,越野车碾着土腥味前行,一路噼噼啪啪破坏了不知多少无辜的树枝,可怜这些横枝本想逃避枝繁叶茂,落在地上寻个清净,居然还得再粉身碎骨一次。

前方的密林越行越深,逐渐无路可走,层层叠叠的藤蔓交织阻拦,尽头处留出一个不完整的黑洞。

“不能再往前了。”副驾上的喻文州摇下半截车窗,看着阴惨的天空。

魏琛狠踩了一脚踏板,哧溜一声,车子刹在了湿泞的丛林边缘。

后排的摄影一听便急了,三两下翻出平板,调出昨夜的红外录像,直言如果现在不开进丛林,绝不能赶上画面里的那幕。他边说边拨拉进度条,将电脑调转方向,伸到前座,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说服喻文州。

灰暗的画面浮现了几棵曲折盘虬的树木,漆黑的树梢上攀着一只猎豹的大轮廓,忽然它扭转头来,亮起一对犀利明亮的眼睛,像两盏冷冽的激光灯,带着生来的骄傲居高临下,夜视镜头中显得尤为瘆人。

没料到喻文州轻扫一眼画面,只是道:“直接开进去,不安全。”

那摄影在校期间就曾依靠几部原创纪录短片拿了国内外大大小小不少奖项,毕业后履历好看,人又年轻肯拼,很快便谋到了这样一个重要工作机会,在成就上可以说甩出同龄摄影师一大截。有些人的优秀是全方位的,才德兼备,叫人嫉妒都嫉妒不来;有些人则是偏科的,优缺点同样显著,他当然是后者,身上的不可一世还未被消磨殆尽,就在此刻,这些傲慢统统变作豪猪身上的刺,谁劝便扎谁,他绝不折返!

然而在座谁也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喻文州瞥了一眼后视镜,和善地笑了笑,却没顺着说一句体己话。局势就此胶着,后座其他后勤人员听不过去,纷纷插嘴,说喻研究员带领的是专业团队,没有他们,谁来提供救援和科研上的技术支持?你快少说两句!

驾驶座上的魏琛咬着早已燃尽的烟头,双手轻轻搭着方向盘,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打着,眼神凝重,注视着迷雾般的丛林深处。这次拍摄计划是由他发起并全权负责的,从拉赞助到筛人同行,垫付了全部成本,也买齐了保险,要说不想放弃拍摄,他说第一,没人敢认第二。

那摄影立马拉他站队:“魏制片,你说句公道话!”

魏琛牙齿未动,只咧开嘴“啊”了一句,声音听来糊弄:“这不专业人士在呢吗?”

“好……好!”那摄影瞥了一眼前座,抱臂缩在窗边,阴阳怪气地说,“别再问我了,既然专业人士在,那就全听专业人士的呗!”

“德行,在我跟前还闹起脾气来了!”魏琛摘下烟头,左右不知放哪,唯有夹在两指之间,又把手搭回方向盘,嘴里哼哧笑了两声,“烟都抽光了,差不多了吧,速度决定。”

喻文州打开了车门:“如果你们执意要拍,那么留两个人看车吧,其他人捡几件设备下车,在下雨之前赶回来。”

“你也要去?”摄影师挤眉弄眼。

“嗯。”喻文州诚实答道。

“哎那早说你也要去不就完了,一个两个的都他妈不坦率。”魏琛扛着一个摄像机,开门下车,走到后座车门那里敲了敲车窗,继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了泥泞的林道里。

雨水闷在汹涌的云层中,下不出来,几人各自带上设备和工具箱,在丛林里艰难前行,还没走到电子地图所标注的目的地,林中的痕迹已经告诉了他们许多秘密。魏琛半蹲下来,拍摄着七零八落的兽毛,一棵满身疮痍的树木,以及其上凌乱的抓痕、凝固的血斑。

喻文州也蹲了下来,手指搓了搓被火烧过的枯草。

“这些痕迹是人为的。来之前我查过地形地势,附近或许有一个原始部落,里面的土著还以猎捕为生,取兽皮兽齿,我看这里不能久待。”

魏琛扛着机器站起身,对身后人安排道:“今天不拍了,你去把损坏的红外相机收回来,我和文州顺着血迹再走走,一会在这里汇合。”说完,他接过喻文州递来的手套。

林中灌木多毛刺,他们二人戴着手套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向深处探寻,混乱的灌木拨开了又弹回,永远重叠在眼前,往未知的方向走总会更加疲累,不知走了多久,两个人都觉得脚下的地面逐渐变成了下坡。

喻文州想说小心,但没来得及,两个人都是一陷,踩进一个坎里,向前扑去,雪球一般滚到一滩腥臭的泥浆之上。

魏琛呸呸两声吐掉口中的枯草,破口大骂这土坡,站起来拍拍泥土,见相机光荣殉职,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一直嚷嚷着晦气,结果一转身,终于闭了嘴。

眼前鲜血淋漓地躺着一滩碎骨烂肉,触目惊心,良久后,魏琛才说:“靠,这帮孙子,有没有他妈的人性啊?……”

那画面也是喻文州从未想过的,仅仅只是回忆,他仍不愿意提及细节。

在来之前,科院的张副研曾跟他提起,他们所要前往的迷罗流域是个法外之地,有许多原始部落,长矛跟齿骨与社会伦理绝缘,其间最大的一个部族与野生大猫积怨已久,人豹之间的战争从未歇止。

遗留下的蛛丝马迹在告诉他故事的全貌,他仿佛能看见,昨夜的暴雨是如何浇熄部族战士的火箭,长兵上的寒光直指凶兽的利齿,滂沱的大雨中,他们守护着各自的尊严,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最终,胜利属于战士,或者该说是——赶来支援的人类们,他们剥去了兽皮兽骨,唱着赞歌远去,然而始终未能让这死亡的野兽投降。

密林风声呜咽,它把它所有的希望和骄傲,藏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土坑里。

魏琛忍住腥臭拨开了一丛混着兽毛的干草,土壤凹陷处窝缩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豹崽,毛发枯燥,头和身体都脏兮兮的,四只爪子伤了三只,眼睛闭成了两条线。

“哟,这有个小的!”魏琛蹲在一旁,随手抓了根枯草,挠了挠塌下来的豹耳朵,“没死吧?”

喻文州挨了过去,掀起小家伙的伤腿,检查是否还有其他患处。

“这什么品种?”魏琛问。

喻文州从工具箱里取出消毒药品,轻柔地为其擦拭污渍,包扎伤口。“不太好确定,看样子应该是猎豹,泪槽有黑色条纹,耳朵也是圆的,这一带按理说应该没有猎豹,需要进一步观察。——你觉不觉得跟今早经过的那个古镇的图腾有些类似。”

魏琛倒是没忘,早上他们经过那个边陲小镇时,悬挂的兽皮上绘制着拙劣的图案,画面中人群匍匐在地,围着正中的一人一豹。那猎豹圆耳朵、纺锤状瞳孔,生着剑齿虎般的利齿,但因语言不通,跟住民不发生冲突就已经谢天谢地,他们甚至没能询问那图腾的寓意,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蹊跷。

魏琛将坏掉的相机收进背包,口中问:“那现在怎么办,你们还拍吗?”

“……很遗憾。”喻文州摇摇头,将豹崽抱进怀里,公事公办地说,“出现了受伤的保育动物,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了。”


-02.

拍摄组在附近的保育基地借宿,出示相关证件之后,当地的动保人士提供了医疗设施和消毒服务,这段时间里,魏琛抓紧机会拍摄了很多素材,而喻文州屁股都没坐热就匆忙动身,飞了一趟科院本部,中心部门就此开设了研讨会,相关事项纷至沓来,那一天结束之后,他困得几乎忘记了年月,沾上宾馆的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知。

等到立项那天,他才听说远在G市的豹崽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是个好消息,真正的科研人员无不为之高兴,欢呼之后,他们喜悦地筹划如何跟当地相关部门进行沟通,将那豹崽接来研究,并为这样貌乖巧的小生命取了个生机勃勃的名字。

“少天。”喻文州轻声念了一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名字不错,是念起来就能让人心情好转的名字。即使如此,在座仍有觉得太过随便的人,但更多人选择了欣然接受,至少比起前两年T省救助的那两只起名“阿公”“阿母”的豹猫要好得多。

再回到迷罗流域的时候,拍摄组的同事们跟“少天”已经混熟了,就连那个一脸傲慢的摄影师,也不免在它面前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摄影师跟喻文州的“不合”就这样轻易被化解,喻文州也不记仇,友好地同意了让他继续进行跟拍。

办完了一系列的手续,整理了文件和豹崽的各项体检数据,喻文州带领着团队,和摄影师一起,将豹崽运回了G市的研究站,一早便听说有个小小的“新成员”将要加入的同事们,相约好了来门口迎接他们的到来。

豹崽不怎么怕生,它看到夹道的人群也没有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就像是知道它自己长得乖巧,做出什么调皮捣蛋的事也能够被原谅一般,它毫不闪躲,毫不低头,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睫毛亮晶晶的,张开嘴发出小鸟一般的叫声。研究员们没用多久就轻易取得了它的信任,喊它的名字,它不再无动于衷,会给出一点反应,比如说动动耳朵,或者忽闪着圆眼睛看过来,它的眼睛很灵动,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它只关心你的一举一动。

可惜在取名之前,魏琛已经擅自取了昵称,所以他取材完走了之后,摄影师还是“阿黄阿黄”叫个没完,带动了其他研究员们一起叫,沿用到了摄影师离开之后。徐景熙对此持反对态度,一边给它打预防针一边说,你们这样跟吃完饭散步碰到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

结果一部分人叫“阿黄”,一部分人叫“少天”,把豹崽弄得很是混乱。

喻文州一听,干脆中和一下,说合在一起吧。

郑轩头先一直在睡觉,这时候突然醒了,迷迷糊糊地挠着头:“你们总算商量完了,所以是叫黄少天吗?”

研究组众人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靠,刚刚那么吵,你这都没醒?”

“老郑你可太能睡了,一天能被你睡出二十五个小时来!”

“老郑你现在还是一个人租房子吗?我能不能预约当你舍友?现在那个舍友啊睡觉打呼,十二级台风不过如此——哎放心,我绝不打!”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豹崽在笼子里打了个滚,偏头看着他们,奶声奶气地嗷了一声,眼睛像琥珀一样漂亮。

虽然喻文州所带领的研究组一位女性同事都没有,原因不详,但消息传得很快,早已吸引到了隔壁研究组的女性,她们三天两头组团过来吸大猫,甚至还会带来一些小玩具。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再过一段时间,猎豹恢复了野性,再近身就麻烦了。

刚一推开研究室的门,就看到科院之花苏沐橙带着两三个在读博士趴在笼边,看着孜孜不倦啃笼门的黄少天,有说有笑的。

“非要上锁吗?”其中一个博士问道。

徐景熙无奈地点头:“不锁就麻烦了,它每天能自己越狱八百次!”

这么厉害啊,几个女孩子乐得笑呵呵的。

“它平时吃什么?”苏沐橙手里拿着一根逗猫棒,在它眼前晃来晃去。

徐景熙说:“普通牛奶可能不消化,我们用经过加工处理的奶粉冲泡而成的奶来喂它。你别看它这么一点点大,可能吃了!”

喻文州这时正好走了进来,放下手里的包,友好地打招呼:“沐橙过来了?”

苏沐橙转过头:“哎呀,喻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怎么样?”她看了看小豹,“打算怎么安排?”

“已经立项了,暂定为期一年的观察期,”喻文州说,又转头望向徐景熙,“身体检查做好了吗?”

徐景熙简要汇报了一番,喻文州笑着点了点头,又说了一段客套话,关于野生动物疫病研究方向,还需要苏沐橙多帮忙之类的。

苏沐橙拍拍胸口,说包在她身上。

这时黄少天好像注意到了什么,笼子也不啃了,认真地看了过来,粉嫩的鼻子轻微翕动,然后嗷嗷叫了起来,把受伤的爪子伸出了笼门,对着喻文州的方向挠了又挠。

“它好像很喜欢你。”苏沐橙说。

“是吗?”喻文州靠近了一些,豹崽眯着眼睛揽住了他的手腕。

可能是因为第一个抱了它吧,他想。


抵达研究所的第二十天,黄少天开始长牙了。

研究人员小心地掰开它的嘴,用灯光照亮鲜红牙床上冒出来的那一小颗门牙,像是在关注一株破土的嫩笋。但是被抠住牙床的黄少天可就不太舒服了,它努着鼻子,发出嗷嗷抗议,前爪在空中乱抓乱舞,身体皮得抱都抱不住。

徐景熙吓得大喊:组长,还是得你来,它就听你的话!

眼见几个同事根本制不住这小家伙,喻文州唯有硬着头皮靠了过去,试图让它稍微安心一些,想让它踩在自己的手心里,没想到刚伸出双手,黄少天的爪子舞得跟刨土机一样,根本就是无差别攻击!

喻文州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骨子里太从容,不到紧要关头永远是闲庭信步的,动作慢到围观群众都大呼小叫,只听嗷的一声,他感到手上像是被一颗坚硬的钉给死死钉住了,是黄少天,它毫不留情地咬住了他!众人大惊,连忙制住了它,喻文州得了一丝空隙,赶紧离远了一些,低头看了看伤口,鲜血早已渗了出来。

为此,他打了一个月的针。然而这只小野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反而沾沾自喜地在笼子里打滚、玩耍,它实在聪明,或者该说实在狡猾,似乎从这个行为中得知,它的牙齿可以保护它,可以让人打心眼里惧怕它,它可以用它的牙齿把这些试图摆布它的人统统赶跑,它是多么厉害!

“这样不行啊,怎么做研究?”在第十七次险些被它咬到的时候,郑轩忍不住跑去跟喻文州汇报情况,“现在连近身都不让了。”

徐景熙听到他们的对话,高声说:“我家里之前养过一只猫,也爱咬人,后来有一次,它咬完我妈,我妈反过来咬了它的耳朵,你们猜怎么着?它从此再没咬过人,要不要试试?”

郑轩嗤之以鼻:“你也知道那是‘猫’!这个可是豹!”

徐景熙说:“哎哎,猎豹可是猫亚科的,更何况猫喜欢毛线团,以前隔壁楼研究的那只野生白额吊睛虎不也喜欢吗?可见这些猫科动物,都有共通之处,试试嘛!”

“行了,都做事去吧。”喻文州说,“这件事我来解决。”

喻文州从办公桌里翻出几份文件,看了起来,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件事。首先,他必须质疑这个方法的效果;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倘若因此彻底驯服了它的野性,将来又如何将它放归自然?在那样物竞天择的环境里,温顺的它可能会被其他凶猛的花豹、鬣狗等杀手给撕碎,到那时,害它的不会是别人,正是今天的他们。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艰难决定,喻文州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制定了一个计划,试图让它只对人类亲近,而对其他动物保留它的残忍。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此刻的黄少天已经完全相信自己是世界上的霸主了,它将老鼠、蟑螂、蝴蝶甚至是跟它体型差不多的兔子,统统玩弄于股掌之中,它已经无所畏惧,成天从它的笼子里越狱出来,耀武扬威地在研究室里打转,谁要抓它,它就狠狠地咬谁。

某个星期三的午后,郑轩试图把趴在他的键盘上赖着不走的黄少天抱回笼子,黄少天凶狠地张开嘴,嚣张地发出威胁的声音,郑轩一阵头疼,说你别想吓唬我啊,我可不是好惹的!刚说完没多久,黄少天就真的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它的身材不过只比手掌大一些而已,咬起人来可爆发出了惊人的杀伤力,郑轩疼得一声大叫,把整个研究室都嚎得赶来围观。

就是现在。

喻文州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卷起了袖口,分开人群,从郑轩手里接过得意洋洋等待表扬的黄少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温和却严肃地说:“少天,你不能这样做。”

懵懂的豹崽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喻文州已经将它抱在怀里,含住它毫无防备的耳朵,轻轻咬了一口。尖锐的疼痛从它的耳朵末梢传来,它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本能地发出嗷嗷的叫声,明亮的眼睛霎时蓄满了泪水,看起来委屈极了。

喻文州松口,将惊慌失措的黄少天抱得紧了一点,他就近坐在一张工作椅上,温柔至极地用手掌摩挲刚刚咬过的那只圆耳朵。其实他怎么可能舍得大力咬,只是豹崽受尽了溺爱,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小惩罚,给吓得失魂落魄,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耳朵,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回转过来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愧疚,又有点过度小心,好像怕被讨厌一般,叫声都带着讨好的意味。

同事们纷纷缴械投降,心软了,一个两个倒戈,对郑轩说:“你就让它咬呗!”

郑轩:“一起工作这么多年,还没有半点情分了?”

他们说笑,打趣,最后各自散开,继续忙各自的工作,就剩下喻文州一个,轻轻摩挲着黄少天的脑袋。

它还没有长大,没领悟与生俱来的野性对它来说的重要性,一只野兽伤害了一个人类,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事。


-03.

这之后的两个多月里,黄少天都没再咬过人,但喻文州开始担心起另一个问题来——黄少天比他所见过的所有猎豹、甚至所有大型猫科动物,生长得都要慢许多。一般来说,两个月已经足以断奶,但它还是对奶汁以外的所有食物兴趣缺缺。

这时,喻文州又想起了在那个部族看过的那幅画,那张古老的图腾,这难道是某个特殊的亚种,发育较为缓慢,寿命也相应延长?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喻文州打开文档,将自己的猜想一一记录下来,又将豹崽爬行、长牙、取食等时间制成表格,就这样一直记录下去,又过了两个月,他证实了这个猜想,豹崽的每一段发育时间,较普通的猎豹都要更长。

虽然身体发育缓慢,但喻文州有了惊人的发现,这只豹崽的智力发展极为迅速,似乎是把其他亚种消耗在肉与骨的生长之上的时间,全部挪用到了头脑。

喻文州不敢小看这个发现。


研究所的南楼大厅有咖啡馆营业,味道虽然一般,放个松还是绰绰有余,喻文州走进来点了一杯黑咖啡,看到张新杰坐在窗边冲他招了招手,便端着咖啡走了过去。

“怎么魂不守舍的?”张新杰问,他的手边放着一叠打印出来的资料,用抽杆夹固定,茶水则放到了另一只手边,确保不会因一时疏忽将其打翻而弄脏文件。

喻文州轻轻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张新杰便将那一叠资料轻轻推了过去,随后继续看着手里的平板,好像是在审阅一篇硕士论文。

“谢谢。”喻文州轻轻挪开杯碟,将那摞文件摆在眼前,是关于迷罗流域的图腾联想和种群进化的。

张新杰的研究方向是理论生态学,之前所在团队联合了科院其他方向的研究团队,就迷罗流域的物种进化与淘汰,发表了一篇关于进化博弈动力学的论文,现在手里这份,正是当时那篇论文所用到的部分参考文献的节选。

“你告诉了多少人?”张新杰问。

喻文州摇摇头:“稀有亚种保育动物,跟一只智力飞速发展的不明生物,是两个概念。我始终有些犹豫。”

张新杰扶了扶眼镜:“可是不上报毕竟不合程序,你知道我不太赞同。”

“即使是这样,你还是会替我保守秘密。”喻文州笑着端起杯碟,“你是一个信得过的朋友。”

没人不喜欢听恭维,张新杰欣然接受,低头继续阅读那篇硕士论文,口中说:“其实我能理解你的用意,恐怕只有花光心思在研究生态和物种上的人才能有同感,如果只是很少见的物种,援救成功之后采集齐信息,就可以安排野放训练,并将放生提上日程了,但如果,真的是迷罗图腾记载的那种豹王——一种会说话的兽人……”

它将会永远失去自由和家园,由生至死,都被困在研究所里,哪怕死后也不得安宁,或许会被解剖,或是制作成标本。

喻文州笑了笑,没有接话。他注视着影印文件上不清晰的古老图像,用木炭绘制了虔诚的信徒,正中有一只獠牙锋利的凶豹,而它身侧是一个清瘦的男性少年,他们之间画着一对弧形箭头。这是不是说明,在这个部族远古的传说里,豹人这种生物是密林中的神话,它们保持兽性的同时也通人性,甚至当它发育成熟之后,可以在两种形态之间任意转换?

渐渐的,画上的那只猎豹好像慢慢变成了黄少天的模样,灵动的眼珠子,还没长齐的牙齿,只要见到他,就非要黏在一起,抱住他的手臂,亲昵地蹭蹭他的臂弯,两只眼睛就如同在说,我喜欢跟你待在一起,你也得喜欢跟我待在一起才行!

嗯,喻文州好像有点期待它性征成熟之后的样子了。


那段时间,喻文州都忙着撰写他的研究报告,黄少天在笼子里蜷缩久了,闲得无聊,尾巴左摇右晃,干脆一跃而起,靠近了盛放牛奶的供应口,咬住笼门往上一抽,顺便就从那里越了个狱,偷偷钻进他的办公室,跳上他的桌子,特地来亲近他一番。

可是喻文州还是有心想逗逗它,故意对它视而不见,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甚至不看它一眼,也不喊少天二字,中途故意轻飘飘地从它身边经过,去拿书架上的资料书刊,坐靠在办公桌旁的躺椅上,装模作样地翻阅着。

黄少天起先带着点期待,热情地攀在笼边,看他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别提有多么沮丧,它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一瘸一拐地跃下桌子,朝他走了过来。它先嗷呜了两声,喻文州还是不理它,手中的书翻了一页,翻完后又把手垂下,它便用脑袋去蹭喻文州的手背,喻文州几乎快要忍不住回应了,最后却还是沉住了气。

黄少天失望极了,没有人陪它玩,它只好自己陪自己玩。

他们在这个办公室里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早已养成一种默契。绝大多数时间里,黄少天都是懂事的,不会来烦他,他可以专心致志地处理文件,整理实验数据,煮上一杯咖啡撰写论文,而黄少天就在空旷的地面上玩皮球,咬皮球,磨爪子。但也有无聊到无所适从的时候,黄少天就会忍不住来找他,悉悉索索钻进他的房间,蹦上他的办公桌,趴在咖啡杯边,悄悄伸出爪子,挠一挠他的数据线,那么喻文州便会轻轻敲敲它的额头,弯眼说小心一点,别弄坏了。

倘若情况像今天这样,那它只好回过头去玩它的皮球,磨它的爪子,玩它自己的尾巴。黄少天蹦出了他的办公室。

喻文州回到工作桌前,继续他的论文,不知过了多久,键盘噼啪声缓慢了下来,屏幕的文字逐渐模糊成浸水的模样,喻文州停下来闭目养神,按揉了一番睛明穴,再睁眼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明天是周末,理论上除他以外没人会来研究室,喻文州活动活动筋骨,扭头望向窗外的零碎星点,困倦恍如一架升天航班,在他脑中轰隆作响。他起身,想看看黄少天在厅内做什么,把它冷落在旁这么久,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刚一步出房间,就见黄少天正激烈地在房间中央打着圈,宛如网页加载时的滚动圆环,它凶狠地亮出自己的利爪,一心不二,眼里只有它要追捕的猎物——尾巴。

嗯……前段时日,喻文州已经觉得它聪明得不像是一只野生动物,现在却又觉得,果然不是假的猫……看来豹王就算通人性,能适应人类的生活,也会保留自己的特性,譬如,忘记尾巴是自己的一部分。

黄少天张大嘴,对着自己的尾巴施行了恐吓,转圈速度越来越快,旋转着一路仄向某张办公桌的桌脚。

“哎,小心!”

喻文州说晚了一些,它还是“嗷呜”一声撞到了头,狼狈地躺在地上按着脑门那撮撞变形的鬃毛,泪槽那两道黑纹,此时真跟哭了一般。

喻文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屋去开小抽屉,给它拿了几块小甜饼,权当慰问。“别玩了,你想练习狩猎吗?现在还早了一些,不过我们会跟你安排的。”

黄少天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番话竟如同听懂一般,但眼睛又眯了眯,怀疑起可信度来。

喻文州叹气保证:“当然是真的,我没必要骗你。”他回到厅内,在它身边半蹲而下,掰碎了甜饼用铁盘盛着,推到了它面前。

黄少天却没有吃,爪子摁在盘子边缘,将盘子转着玩,看起来依然很沮丧。

“……”喻文州无话可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黄少天居然也学会了人类孩子那一套,面对成年人熟练利用自己的沮丧,或是依靠歇斯底里的状态,来获得自己想要的关心。可能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拥有这样的特权,但假如有朝一日他真有了这个意识,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至少喻文州想不出有谁能逃过它这个小小陷阱。

想了半天,还是不要做无谓挣扎,早早投降为上策,喻文州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尽可能诚挚地说:

“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无视你。”

黄少天实在很好哄,只是这样,它已经把眼睛笑眯成缝,转过头来开心地叫了一声,声音还是很像鸟叫。

喻文州还没回话,黄少天忽然飞身一跃,身体在空中一腾,绘出一道金弧,它前爪扑出电光,后爪控制平衡,只听嗖的一声,它终于捕捉到了它的猎物!肉垫牢牢按住了它自己的尾巴!

黄少天心情大好,整副笑容都是蜂蜜做的,两只耳朵好似患上多动症,扇个没完,看上去欢乐极了。它怕猎物又逃掉了,又按了一会,才上嘴咬住自己柔软顺滑的尾巴,真挚地看向喻文州,叼着尾巴笨拙地朝他挪了过去,哪里走得利落?途中多次磕绊,看起来有点蠢萌。

黄少天咬着自己的尾巴,含混地嗷了几声,喻文州似懂非懂地摊开手掌,刚想问怎么了,黄少天竟然松口将自己的尾巴放在了他掌心。

喻文州不明用意,那尾巴晃了晃又自己甩开了。

黄少天有点生气,对他嚎了两声,又回头咬住了尾巴,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放在喻文州的掌心,命令一般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呼噜声。

这下喻文州听明白了,听话地握住了它的尾巴,心里又觉得有些好笑,哪有这样的豹崽?把自己的尾巴拱手送人。

黄少天却很高兴,毛茸茸的尾巴在喻文州的手里蠢蠢欲动,它却浑然不觉,转过身便想离开,不料被扯住了,噗通一声跌在地上。

喻文州被他弄得有些混乱,怕它又摔一跤,赶紧松了手,它这才小跑出了一段距离。谁知等到它跑远了,回头一看,发现喻文州手里竟然空空如也,那根刚刚被送出去的,有着环状条纹的尾巴——居然又在它眼皮子底下放肆!

它不依不挠地折返,强硬地再一次送上自己的尾巴,并且撒娇一般逼迫喻文州绝对、绝对不能再放手。

就像是在说,那是它最重要的东西,它要把这个送给你,你不许不要它!

喻文州哭笑不得,又实在困上心头,没气力跟它解释过多,他珍重地摸了摸它的尾巴,又将它还到了黄少天的眼前,在它不解的神情中伸出手摸了摸它炸起的鬃毛。

“我很喜欢这份礼物,是真的。”喻文州温和地说,“可是少天,比起我,它更喜欢你。”

黄少天眨眨眼,似乎还在消化这句话。喻文州凑了过去,伏低身体,吻了吻它的额头。

“是它不想离开你,你别不要它啊。”

豹崽似懂非懂地皱着鼻子,按了按额头上的鬃毛,继续听他说话,也不知道刚刚这些听没听明白。


-04.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不过十月中旬,天气就已转凉。一大清早,同事们前后脚来到研究组,有说有笑地在自己的位置边放下包,解开风衣,坐了下来,恒温的室内让他们冰凉的指尖开始回暖,紧绷的神经也催生出了疲倦。

作为一个负责的上司,当然不能任由这种疲劳肆意发展,影响研究进度,喻文州特地去了一趟南楼大厅的那间咖啡馆,给同事们捎上咖啡。

徐景熙帮着把咖啡一杯杯分递给小组成员,嘴上说着:“来来来,接好,别洒了。哎哎,烫啊,小心烫!”

“谢谢啊!”

“谢我做什么,组长买的。”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对正要进办公室隔间的喻文州说,“对了,组长!我刚刚来的时候在楼梯间碰到邹远了,他说有个实验要跟我们组合作,待会可能会来一趟。”

喻文州有点讶异:“生态适应和保护生物学那个组的?”

“是,他说他们组正在研究物种濒危机制,这两年不是有学者在呼吁把猎豹的‘易危’改成‘濒危’吗?他们组里正好有只猎豹。动物间有独特的交流方式,我觉得机会难得,等他们组研究结束,多半是要放生的,放生前可得抓紧时间。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主要还是看组长你……”

喻文州想了想,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等喻文州关上了房门,徐景熙又操心起其他事情来,他经过了郑轩的桌子,也不打招呼,抓着椅背就是一转。郑轩正托着脸打瞌睡,猛地遭了这一下,骨碌碌转了半圈,险些被掀倒在地。他睡眼惺忪地站起来,瞄了徐景熙一眼,揉着后颈大声抱怨:“脖子断了唯你是问!”

徐景熙把咖啡搁他案头,好声好气地说:“快十点了,我们小祖宗的餐盘子还是空的,我不掀你掀谁?”

郑轩恍然:“我给忘了,这就去!”

徐景熙整理了自己的工具箱,双手消毒,戴上手套,郑轩也准备好了一大盘生肉片,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了笼舍。

黄少天是三个月前正式搬来笼舍的。此时的它已不像刚来时的手掌大小,算上尾巴,足有手臂那么长,腿伤也早已痊愈了,小小牢笼当然不再适合它,所以便正式搬来了这里。

笼舍里气候宜人,不似秋天,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放眼望去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想要找到黄少天还需要费一番功夫,两人就如同跟一个幼童捉迷藏一般,连哄带劝,呼唤着黄少天的名号。

黄少天的听觉有多灵敏,大家有目共睹,笼舍又只有这么点大,甫一进门,它早能将动静捕获个大概,直到现在都没现身,多半是不想出来见人。

“完了,是不是生气了?”徐景熙有些紧张。

“我错,都是我的错。黄少,你出来吧!”

郑轩十分惭愧,他二人唯有虔诚又讨好地一路找了过去,就差匍匐在地,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在木头爬架上发现了它。

小豹的毛发鲜亮,牙齿尖利,目光敏锐,毛茸茸的脑袋褪去了婴儿肥,俨然已成了个翩翩美少年。它傲慢地看了一眼殷勤的研究人员,尾巴晃到另一边,态度冷淡,不为美食折腰。

郑轩只得硬着头皮加两句推销词:“黄少,你最爱吃的鲜肉!尝尝呗!”

黄少天不仅不理又不睬,而且纵身跃下爬架,不慌不忙地转了个身,向它的海芋叶子走了过去。

“该不会真生气了吧?”郑轩懵了懵,又指了指黄少天脖子上的伊丽莎白保护套——一个像扩音器一样围住脖子的项圈,笃定地说,“要我看,气也不是因为我,肯定是因为耻辱圈!”

徐景熙不乐意了 :“这是为了保障我们大家的安全好吗?现在它牙都长齐了,身体也基本上发育完全了,我们不能完全排除它伤人的可能性。更何况我没有逼迫,只是建议而已,真要说起来,难道昨天你们没投同意票吗?”

黄少天仿若听懂了一般,扭头过来看着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鼻子哼哧哼哧喷出愤怒的气来。

郑轩说:“不然我们还是先走吧,说不定我们离开了,它就吃了。”


黄少天歪着脖子目送两个研究员离开,他当然没有听明白他们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只是脖子上的这个项圈让它难受万分,遏制了它的食欲!

它埋低头,鼻翼翕动了两下,嗅了嗅肉片的腥气,它喜欢这个味道,就如同它身边不远处的那只蜜蜂热爱花蜜一般。它伸出舌头舔了舔肉片,想一口咬住,这个该死的项圈让它够得十分困难,它趴在地上,用爪子拨拉项圈的边缘,几次尝试下来,它开始明白,如果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它永远也无法成功。

玻璃穹幕外的天色开始昏暗,它蜷在一旁,肚子咕咕叫唤,四肢也有些酸软,头顶有一条藤蔓滑落下来,嘭的一声砸在它的耻辱圈上,把它砸得吓了一跳,炸着毛一跃而起。

穿过疏疏落落的藤条,它似乎看到树丛后的灯光里有一个人影慢悠悠地走过来,拨开了垂在眼前的树叶,撩起枝桠,手里拿着一柄手电筒,笔直的光线随着步伐晃动着。

“对不起,今天比较忙,没能早点来看你。”喻文州来到它身边,看了看餐盘里的肉块,“嗯?怎么剩下这么多?没有食欲吗?”

黄少天没有回应,只是默然看着他。

喻文州在单薄的光线里皱了皱眉头。

“老郑他们也太粗心了,居然忘记帮你解开。”他将电筒卡在木头爬架的一个树洞里,卷了卷袖口,来到了黄少天身边,找到了项圈上的小机关,帮它取了下来,又转身把餐盘挪得近了些。

“快吃吧,是不是饿了一天了?”

黄少天看看他,又看了眼餐盘,甩了甩头,捋顺了炸开的鬃毛,骄傲地叼住一块肉,饥渴地吞咽下肚。

“别急,小心噎着。”喻文州笑着摸摸它的脑袋,它却怨恨地撇开了他的手,把肉叼去了另一片海芋叶子后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居然还在生气,喻文州扶了扶额头,也能理解这种心情,这几个月以来,它从来没有故意伤过人,却遭受了这样的待遇,难免失望。

“是我们不好,从明天开始,这个不要了。”喻文州拍拍手上的项圈,十分有诚意地说,“我知道,你戴着这个是有些孤单,不过别担心,过两天会有朋友来陪你的。”

这两句话似乎有作用,黄少天回过头来,无辜的双眼早已原谅了人类的过失。


次日清晨,黄少天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身体颠簸,就好像腾空飞了起来。它慌忙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金属牢笼里,笼外是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口罩遮住了他们的脸。

这种感觉太过久违,它一下就害怕起来,一个鱼跃攀在栅格上,凄厉地叫了起来,爪子伸出笼子四处乱抓。

其中一个白衣服的人躬身凑了过来,拉下了口罩,露出了一张温柔又熟悉的面孔,除了喻文州,还有谁能有这样柔和的表情呢?

它彷徨无助地死死盯住喻文州,冰凉的爪子勾住了他的大褂,叫声可怜巴巴的,喻文州似乎也有些心疼,搓了搓它的下巴,安慰道:“别害怕,我们不是要伤害你!”

只是这样,黄少天就可以很安心,它趴在笼子里打了个滚,眼睛一直放在喻文州身上,直到他们终于抵达了另一间笼舍。

门上的锁打开了,黄少天看了看纷纷退开的人群,用脑袋顶开了笼门,钻了出来。

这个笼舍不如它自己那间,看起来就要小很多,草木植物虽然茂盛,但种类单一,木头爬架也十分简陋。它慢慢靠近爬架,注意到爬架上方有一只布满斑纹的同类,成年形态,趴的姿势很优雅,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这只猎豹叫张佳乐,猎豹是大型猫科动物中较为温顺的一类,它当然也不例外,黄少天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跟它混熟了,它们无话不谈,从早上聊到了下午,张佳乐由衷感叹,它在这里已经待了快三年,今天是话说得最多的一天。

“你是从哪里来的?”张佳乐问。

“我不太记得了。你呢?”

“我是绝不会忘记的。”张佳乐抱着木桩子说,“在来之前,我生活在一片稀树草原,那里遍地都是枯黄的象草,草的空缺处生长着显眼的猴面包树,你见过吗?它的树干非常粗壮,几个我们加在一起才能围住它。”

黄少天摇头。

张佳乐把头搁在木桩上,有点怀念似的:“每天的夕阳都是我的朋友,草原一望无际,风总是热烘烘的,你站在那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没有目的地跑,一直跑!跑到草原的尽头,跑到自己再也没有气力。”

张佳乐激情万丈,黄少天却显然没被煽动,无动于衷地打趣道:“然后你就被抓了吧。”

张佳乐耳朵耷拉下来:“……一不留神跑到寨子里头去了,还中了一箭,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来到这里了。——你别笑!”

黄少天笑得打起滚来,差点滚下爬架,张佳乐面红耳赤地挠了它一把,它才正经起来,有点遗憾地说:

“其实我很羡慕你!有时候我也会试着往前想,可是最早的记忆就已经在笼子里了,之前有一条蚯蚓问我想不想家,它是跟着补充进笼舍的泥土一起进来的,进来之前的那天,它刚刚才一分为二,跟另一个自己产生了感情,结果就这样被分开了!所以它每天都渴望出去。它说它是一条很有情怀的蚯蚓,它有思念,也有向往,笼舍再好,也不能关住它,它更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离开。——

“可我为什么要离开?它说的那些‘自由’和‘思念’……我毫无感觉,”黄少天低头拨弄着爬架上的一片虫蛀的叶片,嘟哝着说,“这里才是我的家。”

它说完,又担心张佳乐会烦闷,抬起头呲牙笑着问:“我话会不会太多了?”

张佳乐真是善解人意!它摇了摇头:“没关系啊,你话要是少,我就得多说。很累的,我可不想说话说到缺氧!”


自那之后的每个周三,两个研究组都会进行交流活动,两位好朋友因此有幸每周见一次面,聊上一整天,日暮时分再道别。

这天临行前,张佳乐告诉黄少天,人类的语言有迹可循,不过这三年待下来,它只学会了听,舌头形状和发音系统毕竟跟人类不同,它无法跨越这道鸿沟。

“没有猫科动物能做到,最聪明的狮子也不行!”张佳乐笃定地说。

这倒激起了黄少天的好胜心,就像当初决心要跳上笼舍里最高的一棵树木一样,它发誓要达成这个目标。

学习都是从模仿开始的,模仿则始于观察。

黄少天趁徐景熙给它做全身检查的时候,趁院领导来视察的时候,趁研究员们来找他闲聊的时候,竖起耳朵聆听人类的语言,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表情和嘴型,借此建立最基本的第一印象。

一个词语倘若让人开心,说话人一定眉顺眼弯;倘若让人难过,脸颊上那两团肌肉便会低垂下来。

由此可见,“笑”是好的,“哭”是糟的,“通宵”会让人难熬;“夏天”是好的,“灯”也好,恐怕没有人不喜欢“假期”。

只有“爱”是复杂的,它有时让人苦恼,有时让人笑。


“你别白费功夫了。”张佳乐说。

“我没有白费功夫,这段时间我学了很多,日常对话已经可以掌握了,你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在说什么!”为了证明所言非虚,黄少天用鼻子指了指笼舍外正在交谈的研究员们,耳朵转了转,“高一点的那个人说,他今天晚上不能跟大家一起吃饭,他要回家陪他的爸爸妈妈,矮一点的那个不希望他这样,说他太不合群了。高一点的那个很为难,说自己的家人难得来一趟,明天就要走,矮一点的那个说大家都有要紧的事,还不是没有搞特殊。”

“倒是没说错……”

黄少天得意洋洋地摇了摇尾巴:“我早就说过,我很了不起。”

“——但也仅限于听懂。”难得张佳乐也会泼冷水。

黄少天不服气,张开嘴,露出森森獠牙,有样学样地摆出口型,想卷起舌头来说话,半晌工夫后,连汗都急了出来,说出口的却依然是各种音调的“喵!”“呜!”“啊!”“嗯!”

它真的尽力了。

张佳乐安慰道:“你也别难过,我们的口腔构造跟人类是不一样的,所以,就算做不到也用不着沮丧。”

黄少天不接受这份善意,它眼前只有两个选项:要么轻松做到,要么拼死做到。

感天动地,张佳乐忍不住给他出主意,人类的小孩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照样说不出复杂的字眼来,他们所学到的第一个词组,一定是既好发音又意义重大的。于是黄少天废寝忘食地专攻这个词汇,对着爬架练习,对着海芋叶子练习,对着那条又分裂出一个同伴,成天在它跟前你侬我侬的蚯蚓练习。终于有一天,蚯蚓对它说:

“这一遍很像!”

“很像!”蚯蚓的伴侣时刻扮演它的回音。

黄少天惊喜地问:“真的吗?”

“简直就是个人类,我敢说,光听声音,没人分辨得出!”

“没人分辨得出!”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黄少天一蹦一跳地来到了笼舍的门口,竖起双掌站立起来,向前一趴,整张脸抵住玻璃门,几乎要把每个五官都压扁了印在上面。

透过玻璃,它看见了夜晚的白色室内灯,洁净的实验桌,冒着泡泡的大鱼缸,人去桌空的办公区域,它的目光绕开这些场景,直直注视着喻文州的办公室,毛玻璃门上透露出了一个坐在电脑前的人影。

黄少天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它学会说话了!

他再也不用孤身一人工作到深夜,再也不用把什么事都藏在眼睛里,倘若他需要一个对象来诉说心里话,这个对象最好不要是别人。


喻文州调整了一下台灯,他已经习惯挑灯夜战,用咖啡战胜疲劳,用专注战胜孤独,唯一的敌人就是明亮的光线,这东西仿佛能遏住他的灵感。

跟生态适应和保护生物学研究组的交流十分愉快,对方提供了不少训练经验,如果黄少天急欲学习狩猎,再过一段时间确实可以安排起来。凌晨两点,他完成了报告,站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脊背发出喀吧的响声。

他离开办公室,想冲洗一下咖啡杯,刚一来到厅内,就发现了玻璃门外绿灼灼的目光。

“少天。”他走了过去,温和地问,“怎么趴在这里,在等我?”

黄少天嗅了嗅玻璃门的缝隙,试图寻找开启的诀窍,喻文州帮了它一把,揭开一道金属隔板,按下开关,玻璃门“嘀”的一声,唰的向一侧移动起来。

黄少天新奇地盯着这道移动的门,伸出爪子挠了挠,又回过头来看着喻文州,连蹦带跳来到了他面前,喵喵叫了两声。

喻文州蹲下来,亲昵地抚摸着它的头,打趣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黄少天蓦地点了点头。

喻文州愣了愣,追问道:“你……听得懂我说话?”

黄少天又点头了,小幅度地挪到了喻文州的脚边,绕着他的脚脖子蹭来蹭去。

喻文州面上不动,心里掀起的汹涌波涛足有十级,一直以来困扰他的那个“假说”,莫非要在今晚应验,他调度起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每一块松弛的肌肉,捏着小豹的脖子将它搬到面前,捧住了它的脸,严阵以待地问:

“你想……跟我说什么?”

黄少天毫不闪躲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无所畏惧的光彩。

“爸!”

喻文州的动作定格住了,脚跟一软,跌坐在地上。

“爸爸!”黄少天仿佛等待着赞扬一般,向前一扑,把喻文州整个人给推倒在地,毛茸茸的爪子踩上了他的胸口,它又叫唤了一次唯一一个掌握了的词组,眯着眼睛垂下脑袋,黏人地蹭了蹭他的领口。

喻文州曲着手臂撑在身后,看着精神满满的小豹在他身上轻嗅和摩挲,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唯有任它胡来。隔着衣物皮肉,它似乎触及了他的五脏六腑。


-05.

“你来得正好。”张新杰抬头看见喻文州走进咖啡馆,笑着竖起手里的一份文件,在桌上橐橐敲了两下,理成齐整的一沓,递了过去。

“谢谢。”喻文州笑着说。

“要谢就谢肖教授吧,他最近正好为发表一篇关于小语种的论文而大量查阅过迷罗流域的文字和符号,我将上次给你看过的那份文件发给了他,这两天他正好破译出了那幅图腾上留下的那些爬虫一样的文字,”张新杰推了推眼镜,严谨地补充道,“别担心,跟他的论文主题相悖了,唯独这一段他不会写进去。”

喻文州翻开那沓文件,找到了那幅眼熟的影印图像,并列在一块的人与豹,中心一对首尾咬合的箭头,跪拜在周围的人群,以及密密分布画面的爬虫文,每一个文字肖教授都做了详细注释,标注了可供对照的其他参考图腾,最终整合成了大段文字信息:

万能的神明啊,您从不公平。

赐给人们无限的平庸,却让那些生灵拥有高山,拥有丛林。

密林的主人,神明的使者。

……(空缺)

不用非是白昼,不用等到月明。

人类的声响破壳而出。

一半是梦境,一半是清醒。


“肖教授说,中间那段空缺是因为资料有限,暂时未能解读,还需要再多等一段时间,还说翻译实在是个苦差事,他只能尽力去替换相近的文字和词组,无法做到完全还原词意和语境,请你多见谅。”

“太客气了,他愿意帮忙已经是我的荣幸,”喻文州将那页纸抽出来,转了个面推到张新杰眼前,“虽然这一句尚未破译,但这几句话已经透露了不少信息。”

“‘人们’应该特指的是迷罗流域最大的‘恩马提部落’,而这个‘密林的主人’和‘神明的使者’,十有八九就是图上绘制的豹人。恩马提的族人看似臣服,其实心中充满了埋怨和嫉妒,只要时机成熟,他们绝不会放过争夺密林的机会。”张新杰总结道,“毕竟他们是人,人天生擅长于此。”

喻文州收回文件,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支签字笔,在纸上圈划出那些散落的火把。

“恩马提部族应该是在掌握了火器之后,放弃了维系人豹之间的虚假和平,发现少天的时候,树上、草地上都有烧灼的痕迹,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至于后半部分,似乎是在描述一段具体的时期,以及这段时期会发生什么变化,只可惜说得太模糊。”

“对了,它呢,最近有什么不可忽视的变化吗?”张新杰问。

“为什么不自己来看看呢?我们组随时欢迎。”

“嗯。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无可奉告’。”

“抱歉,我不想对你隐瞒,却也担心口不择言会增加它的危险,”喻文州礼貌地笑了笑,“只好难为你自行推测了,不过我相信,这难不倒你。”

或许如此,但张新杰对计划外的事物并没有过深的求知欲,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站了起身:“没注意到时间,差点聊过点。我跟人有约,先走了。下次译文有消息了再联络。”

“好,路上注意安全。”

脚步声去得远了,喻文州却还坐在桌边,双目放空,手指一圈一圈摩擦着咖啡杯的边沿。

人类的声响破壳而出。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这两年喻文州带过不少学生,不过都是一些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才,像这样未经开化的小动物,他没教过,毫无经验,但黄少天展现出了强烈的学习欲,他怎么忍心拒绝。正好那段时间他有个远房小侄子,刚上小学,不少早教物品需要清理,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想办法要了过来,尝试教教黄少天算数识字,想看看它能学到什么程度。

喻文州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教黄少天从1数到20,十进制对多数孩子来说可是个大难关,即使是稍微聪明一些的,也可能会在10到11这个问题上绕不过弯。一开始黄少天也是如此,没想到只这一下午,它竟然攻克了这个难点!简直不可思议……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喻文州笑着揉揉它的脑袋。

是吗?黄少天在地上打了个滚,四脚朝天,泅水般高兴地挥挥爪子。

自那日起,喻文州每天会安排两到三个小时,让黄少天对人类的世界多一些理解,而他也多给予一些信任,晚上不再锁上笼舍的大门。学习结束后,他将这些单词卡片、七巧板,还有一些奖励用的小糖果、小饼干,都藏在办公桌抽屉第一格,时间久了,黄少天还会偷偷钻出来,扒开抽屉偷吃饼干。

当然“爸爸”是不能再叫的,“主人”也不是一个好选择,分明是平等的相处,何必要戴上身份的枷锁?


谁也没想到,年假归来后,天气迟迟未回暖,往年的温暖气候早已经把这些南方人给惯坏了,今年的冬天显得格外煎熬。

郑轩哆嗦着来到办公室,发现室内温度居然毫无变化,他卸下衣物特地检查了一番中央空调的控制器,按了几遍都毫无反应。

徐景熙听见他啄木鸟啄木头似的戳着开关,忍不住出声提醒,这台机器似乎突然故障。

“坏了?不是吧!”郑轩痛苦地坐回原位,“真会挑时间……”

“今年好像特别冷。”

“别说,我都长冻疮了——我活了快三十年了,第一次长!”

“冻疮什么感觉啊?我也没长过。”

“就是……哎跟你说不清楚,我给你看看好了。”

“……打住!办公室里不要脱鞋!”

喻文州在茶水间里冲泡咖啡,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莞尔,端着咖啡回到办公室里,把咖啡递给郑轩。

“先暖暖手。”

郑轩感慨:“还是组长好!”

喻文州笑了笑:“暖脚就不必了。”

徐景熙哈哈大笑,郑轩一脸无奈地说:“对这个组长也开人玩笑的世界彻底绝望了!”

“别那么容易绝望。”喻文州笑着看向徐景熙,“对了,景熙,少天在我们这里是不是待了快有一年了?”

徐景熙有点迷糊,回头看了一眼挂历,往月的早已撕去了,他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查了一番万年历,确认了这个猜想。

喻文州说:“那这段时间麻烦你写份报告,向上级请示延长观察期。我们还有很多课题没有攻克。”

徐景熙问:“接下来要安排野放训练了吗?”

“嗯,一会来一趟我办公室,我把接下来的重要事项一一跟你核实,现在的话……”喻文州看了看笼舍的方向,“去看看它吧,我想笼舍里应该不冷。”


笼舍恒温,温暖舒适,再加上将近一年来研究员们已经混熟了脸,黄少天并不会伤害他们,所以一行人索性捎上办公用品齐聚笼舍内部,仿若前往夏威夷度假,十来个人有说有笑地占用了黄少天的爬架,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此情此景就差铺块野餐布。

黄少天把它的早教书籍藏在一个树洞里,半睁着眼睛,极其不耐烦地盯着这群打扰它的复习时光的人,时不时用眼刀将郑轩切片,气他带起这股歪风邪气,郑轩走在它身边,也总是感觉一股寒意来袭,四下一搜寻,笼舍分明没有漏风,于是他很快便发现了这道怒火。

郑轩缩到徐景熙身边:“我觉得,它恨我。”

徐景熙正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抱着平板编辑邮件,余光瞄到他过来,随口反问:“噢,谁该不恨你呢?人家的大好时光就这么被我们占用了,我要是坐你身后视察你办公,你也不舒服啊。”

郑轩郁闷地坐在石头的边角上跟黄少天对视,猛地站起身来:“不行,我得去找人赶紧修好空调,不然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这一去就花掉了半个多小时,徐景熙写入神了倒是没在意,直到喻文州来到办公区发现空空如也,找来了笼舍这个“避难所”,大家才发现郑轩已经离开了很久了。正准备打电话找人时,门外传来了郑轩的声音。

“坐、你先坐,我去叫我们组长,别客气,要喝水的话,那里有饮水机。”

郑轩好像在跟谁对话,另一个人声音较轻,没人听清楚。

笼舍的门开了,郑轩走进来,大家都向他看去,只见他两颊都被冻得有点发红,显见刚从寒风中归来,一进来目光便撞上喻文州,笑嘻嘻地说:“组长!哎你们这是干什么,看着我干嘛?”

喻文州说:“隔壁组要研究一个啮齿类动物的课题,问我要人,这是他电话,你抽时间去一趟。”

郑轩心情大好,连声应下,出门前才想起什么似的:“哦,差点给忘了。组长,那个男的又来了,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众人刚刚才低下头,这下全如艳阳天下的向日葵,腰板挺得笔直,花骨朵开得热情饱满,不约而同地面向了喻文州,脸上均洋溢着八卦的笑容。

趴在木桩子上的黄少天好像嗅出了什么,登时拉长脖子,竖起了耳朵。

喻文州已过而立之年,搭乘市政府培植技术人才的东风,参与了蓝雨扶植计划,年薪之外仍可额外多得30万的资金补贴,虽然在同龄校友间不算经济条件最出类拔萃的,但他同时拥有良好的履历,出挑的外形条件,为人又幽默风趣,从不死板,任谁都以为他早已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谁又能想到,他仍是“单身贵族”中的一员呢?

研究组的同事们在背后偷偷聊过不知几回,有人说他或许曾经遇到过一段失败的爱情,这让他对后来的一切感情关系都提不起兴致;也有人说或许他是个慢热的、对待感情认真过头的人,他要的是全部,就连百分之九十九也无法容忍;还有人说会不会是他作为一个恋人,其实意外地难以相处?——当然,这个猜想获得了一致否决。

野生动物疫病研究组的方锐恰好在那时过来串门,组里人人都知道,他是喻文州的大学校友,蓝雨扶植计划的一员,所以一个两个屁颠颠地将他围在中央,为了八卦放弃尊严,端茶送水。

方锐听完他们的阐述,贼兮兮地笑着说:“你们就没想过……他不喜欢女的?”

众人默契地一齐收声,私下里相互怂恿,都盼着能有勇士舍身成仁,从虎口中撬出真相,但谁都不愿蹚这趟浑水,再加上喻文州为人随和,平时考虑大家的感受,从不想方设法为难人,所以大家也不好没事让他难堪,最后也只有不了了之。

于是这便成了研究组的一大未解之谜,尘封在大家心门里的某个角落。

而现在,“那个男的”四个字,就宛如一张人人争抢的藏宝图,一下点燃气氛,追寻真相的海盗们集体响应了八卦的号召,有人带头问道:“这个人是谁啊?”

另一个人回答他:“你不知道啊?就上个月的事,这几周他来得很勤。”

“他来干嘛?”

“还能干嘛,找我们组长呗!组长日理万机、呕心沥血,离开研究组的时光屈指可数,就连校舍都很少回!”

“找我们组长干嘛?”

“啧,你这个人脑子里装得是钢板吗?转不了弯的啊,还能干嘛?那当然是……”

喻文州皱了皱眉头,随即恢复笑容,拍拍郑轩,示意让他先走,接着拊掌对大家说:“差不多了吧,不要待在这里闲聊了,回办公区先做事。修空调的很快就到。”

说完便离开了笼舍,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组长生气了吗?”

“不至于吧,我还没见过组长生气呢……”

“那你有幸见一次咯。”

“不管生没生气……”徐景熙撇了撇嘴说,“下次都别在组长面前聊这个了。”

“景熙,难道你知道这件事?”

徐景熙有些为难地面对着十来双好奇的眼睛,最终妥协了。

“好吧,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


-06.

时间大概是去年八月份。徐景熙跟随喻文州出去办事,奔忙了一天,日头西斜时分,两人优哉游哉地走进一家步行街的冰室,恰好碰上冰室搞大酬宾活动,第一百位顾客有幸获赠两份清甜的杨枝甘露,条件是用拍立得拍照留念,并留下相片和祝福,贴在冰室东南角的留言墙上。

徐景熙这辈子还没中过奖,喻文州不忍扫兴,便跟他一起摆好姿势站在冰室门口,面对着店长的镜头。谁料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徐景熙手里的公文包突然断了带。

咔嚓一声,相机温温吞吞地吐出相片,画面中的徐景熙蹲出了框,喻文州则关切地看了过去,影像上的侧面轮廓柔和温暖。

后来店长为他们补拍了照片,但这张偶然拍成的相片他也没舍得丢弃,一并贴在了留言墙上。没想到将近四个月之后,一通神秘的电话打来了喻文州的办公室座机,电话一向是徐景熙接听,他甫一接起,就听对面一个年轻的男声就怒不可遏地说:

“喂,我在你们研究所的大门口了,门卫拦着不让我进去。”

徐景熙被他吼得耳膜生疼,拿远了话筒,等到没声音了才凑近反问:“您找哪位,是不是打错了?”

“喻文州,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到底要躲我多久?”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里带着一点急躁,“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这次你可别想再玩失踪。”

徐景熙满脑袋问号,捂住话筒对办公室喊道:“组长,找你的。”

喻文州走了过来,道声多谢,接过了话筒:“喂,您找我?”

对面顿了顿,才冷笑着说:“你终于舍得见我了,我吃了好多苦,不过你应该不爱听,你这个人……就是这么狠心。”

声音特别大,徐景熙回到座位了都能听见,换了谁还能专心办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神思早已漂游在这个暧昧的电话附近。

喻文州的表情却只有困惑,没有困扰,他礼貌地听完对方的抱怨,这才温和地问道:“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并不认识您。”

对面那人难以置信地说:“什么?你居然、你竟敢说出这种话!”

越来越莫名其妙,喻文州说:“那请问,我们在何时何地曾经见过面?我尽可能回忆一下,或许最近工作太忙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

“整整三个月,若比邻!你不记得了?”

喻文州将话筒换了个耳朵,歪头夹在肩膀上,腾出手来写字:“先生您贵姓?”

他说得诚恳,对面人似乎也有些动摇了:“我小赵啊……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赵先生,我想我们确实存在误会,我这就下去一趟,解释清楚这个误会,请你稍等。同时希望你不要再因为私事拨打这个办公号码,我的同事们都有事做,并不清闲。”

电话挂断之后,喻文州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围巾,绕了两圈,匆匆出了门。


“若比邻是什么?”

徐景熙伤脑筋地看了一眼发问的同事:“我本来也不知道,后来快下班的时候,组长回来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表现出一言难尽的模样,展示了自己的手机屏幕,我一看,有一个陌生的交友软件,蓝色的,LOGO是一座海湾边上的灯塔,名字就叫‘若比邻’!”

认真听讲的群众纷纷打开APP界面搜索了起来。

“我怎么说得像个广告……”徐景熙扶住额头,解释说,“打住打住,你们不用下了,反正也用不上——同性交友软件。”

众人停下手里动作,抬起头来,更加茫然。

若比邻在推荐好友的功能上运用了独立开发的一种算法,新注册的用户需要回答几个单选题,从提供的明星面孔中选择自己偏好的长相,系统自动提取审美数据,再根据面部识别系统分析用户上传的自拍,贴上标签,将数据根据用户喜好进行匹配。

久而久之,若比邻自然从正经交友软件沦为了约炮神器。

来找麻烦的小赵就是该软件的资深会员。大约三个月前,一个叫“赝品”的用户被算法推送到他首页,推荐画面是一张夕阳下的照片,一个修长挺拔的英俊男人侧着身体站在一栋骑楼之前,嘴角似笑非笑,蓬松的头发迎风飞扬,小赵恍如被结结实实揍了一拳,不顾朋友们的冷嘲热讽,非说自己听见了爱情的声音。

小赵热情地同赝品搭讪,赝品也友好地回应了他的问候,两人一来一往聊得热络,很快便建立了友谊。然而小赵同志野心勃勃,想要的根本就不止是友谊,于是夜深人静,总是暗暗试探,与赝品互通私密的照片。赝品却只发给他带脸的全身像和不带脸的其他部位,从来没发过整体。时间一长,小赵开始不满了,他提出要视频通话,甚至是同城会面,赝品却一直推三阻四,以工作繁忙为借口。

之前小赵在同城约过几回,唯独这次存了心想谈恋爱,他不敢逼得太紧,生怕赝品有朝一日会腻烦他,不理他,从此一走了之,退出他的世界。

不幸的是,将近月末的时候,赝品突然私聊小赵,问他借钱,说自己的母亲罹患重病,医疗费过于昂贵,他恐怕承担不起,每日每夜留在医院照顾病人,所以才一直不能同小赵见面。小赵二话不说,甚至没问他需要多少,就直接告诉了他自己存款的那张银行卡的账号密码。卡里钱也不多,七万上下,但他为此省吃俭用存了三年多。

从收到银行转账提醒的那一刻起,赝品消失了。

小赵花了三天时间才消化这个事实,他研究了一番赝品的社交账号,那里只留下了照片和城市的信息,其余皆是空白,想要找到一个凭空消失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小赵不甘心,他拿着照片上了个地域论坛,询问G市人是否有见过背景这家冰室。

折腾了好几天,居然被他找到了,他来到冰室,在留言墙上发现了那张拍立得的照片,旁边写下了照片主人的姓名,顺藤摸瓜查到了喻文州的工作单位,也不核实,干脆就这么贸贸然找了过来。

感情还在其次,主要是来要钱。他也不是什么富裕的人,七万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喻文州把他带到僻静一些的咖啡厅,平心静气地听完,耐心解释冰室的照片的来因,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建议小赵报警。

小赵却说,那不行,你不明白,我们这种人,如果去报警,那些吃闲饭的肯定会把聊天记录都看一遍,他们就什么都知道了……你没被那样看过,你不懂。

喻文州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小赵还没回味过来这句话,喻文州已提供了解决流程,说自己有个高中同学现在正在警局里做事,他们关系不错,绝不会因为这种事笑话。七万块在不少人眼里或许是小数目,但这钱是小赵干干净净辛苦赚来的,就算希望渺茫,还是应该试一试。

临走前,小赵很不解地问:“……我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干嘛还帮我?”

喻文州只是笑了笑,轻声说,举手之劳。


又过了半个多月,小赵又来了,这一次是带着好消息来的,警方发现了一些眉目,原来这个“赝品”是个网骗惯犯,擅长盗取俊男靓女的照片,在社交网络上说些似是而非的文艺语录,装作文化人吸引网友注意,从第一起案件至今,涉案金额已多达几十万。

这要是个千位数的案件,恐怕就石沉大海,再无下文,没想到小赵这一报警,还带来了有效信息,警方缩小范围,确定了几位犯罪嫌疑人,正在一一排查。

小赵说过几天可能要去一趟警局,他要是真的见到那个混蛋,就算警察拦着也好,他非得揍上一拳不可。

喻文州替他高兴,大方地请他吃了一顿饭,夜晚的街道上,他们二人站在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道别,喻文州说了三遍再见,小赵却还是踟蹰地绕着人行道的红绿灯磨蹭个没完,仿佛鞋底糊了胶水。

“以后没借口来找你了。”小赵边说边踩着自己的影子。

这话说得喻文州也有些伤感,他笑着说:“朋友不需要经常见面。”

本以为这段关系到此为止,没想到第二天、第三天……小赵还是准时出现在了保安亭!喻文州不是毫无自觉的人,当然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见识到了“正品”,谁还会对“赝品”念念不忘?

总之,艳遇也分好坏,这让喻文州伤透了脑筋。他确信自己毫无感觉,严厉拒绝了几次,对方却愈挫愈勇。年假期间他谎称回老家,其实躲在办公室避难,跟黄少天待在一块过了个平淡却温馨的假期。

假期结束之后,他本打算效仿“赝品”凭空消失,指望着这能让小赵知难而退,——谁知郑轩其人太懒于八卦,对这件事的内幕全然不知情,报修的时候一听说这个人找喻文州,居然……直接把他领进了办公室!


徐景熙他们离开了笼舍。黄少天跃了出来,三两步跑到门边,幽幽向外望。刚刚那些话,它绝大多数都听得云里雾里,有一件事却非常清楚。

有人要跟它抢喻文州!!!

这可不行,那它怎么办?

笼舍大门的左前方有一个大鱼缸,几十条孔雀鱼在水里自由来去,鱼缸的一面朝向办公区,另一面正对着一张茶几,两座组合成直角的沙发,沙发上堆着各种研究员的包,基本上都是书包和公文包,只有一个包稍微比较大,那是大K的运动包。大K是健身达人,平时下班,他总是要先去健身房。

黄少天想出了一个计划。

五点多的时候,郑轩提着小桶进来喂食,他殷切地呼唤了一圈都没看到黄少天的身影,居然神经大条没多想,把肉倒在餐盘里,就提着桶离开了。

在他倒肉的这段时间,黄少天悄咪咪离开了未锁门的笼舍,它的肉垫贴着瓷砖,悄无声息地来到沙发边上,咬住那个最大的运动包的拉链,向旁边一拽,运动包咧开血盆大口。黄少天掏出了里面的毛巾和哑铃,藏在茶几下面,头也不回地跃进运动包口中,又不停地用爪子抠弄链带,把拉链给拉上了。

眼前一片漆黑,它听到郑轩离开笼舍的脚步声,四周又安静了下来,隐隐能听到远处办公区的说话声。

喻文州跟那个人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黄少天四脚朝天,心里难免彷徨焦虑,又有一点害怕,它的尾巴扫过黑暗,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肚子。

漫长的等待中,它突然觉得身体一轻,连内脏的重量都感觉得一清二楚,有人提起了运动包!

黄少天用爪子捂住嘴,唯恐大K起疑心,身体颠颠晃晃,心也跟着浮浮沉沉。

运动包贴着大K的腰,它听到大K的声音在震动:“走了啊,周一见!”

“周末还练?不休息休息啊?”

“这个不能停。”

大K心情似乎不错,掂了掂包,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黄少天可就受苦了,被晃得头晕眼花,又不敢乱动,眼巴巴地看着拉链在步伐拉扯中裂出了一道口子,现出傍晚天空和划过的飞机。

黄少天的耳朵动了动。

他听到三十步开外传来了喻文州的声音。

“我载你去。今天所里没车位,我停在门口了,——嗯?大K,走了啊?”

大K回道:“诶对,组长你今晚也别加班了吧,最近的事情都不急。我先走了啊!”

说着说着,喻文州的声音越来越远,黄少天急了,把爪子伸出链口,小心翼翼将拉头拨了一段,冒出头来。

昏暗的光线中,研究所亮起了影影绰绰的夜灯,它敏锐地扫视了一圈,最终聚焦在远处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身上,他们坐上了同一辆车。

黄少天蹬住包底,纵身一跃,小小身躯登时爆发出极大弹力,划出一道完美的金黄色弧线,脚步生风,墨一般浸入了深夜。

大K只觉得包猛地一沉,又猛地一轻,他回头一看,只见包链大开,里头乱作一团,伸手摸了摸,居然又温又热,再一抬头,昏暗中似乎有一个迅速移动的活物,向着研究所的大门道闸奔了过去。

他恐怕只顿了半秒钟,就惊呼着追了过去。

“不好啦!不好啦!它……它跑啦!大爷、大爷,快拦住它!”

门卫大爷正在听电台,吃盒饭,妻子为他准备了西蓝花炒肉片和煮青豆,照顾到他牙口不好,青豆煮得又软又烂。倾注心血烹饪的菜肴需要用心品尝,大爷根本无暇分神,所以当门卫大爷听到大K气喘吁吁的怒骂并探出窗口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黄少天恰好平地跃起,跨越了黄黑相间的道闸。

黄少天跟随着那辆车,沿着公路向前奔跑,车一个拐弯隐没在车流中,它没时间多想,也根本不计后果,拔腿就追,眼里只有飞驰的轮胎,余光之中,一盏盏路灯向身后退去。

不知道为什么,远处有三个小灯,其中一个亮起来的时候,车流忽然静止了,黄少天有点好奇地勾住公路边沿的铁丝网,爬上了护栏顶端,又跃了下去,它步伐慢了下来,在车流中一个个寻找那辆熟悉的车子。

“妈妈,有只小豹子!”一个小女孩摇下车窗,趴着窗边看他,天真地说,“你好啊,小豹豹,你真漂亮!”

她的妈妈在驾驶座上头也不回地说:“宝贝,动物园外头没有豹豹,那只可能是一只猫。”

黄少天撇了撇嘴,跳到了她的车头上,用肉垫敲了敲玻璃,正色地说:“我才不是猫!”

这位母亲瞠目结舌。

“天呐,我听错了吗……它……它说话了!!!”

她的女儿拥有一个童话世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甜甜地说:“啊,小猫咪,你会说话!你好呀!”

“我不是!”黄少天故意摆出一张凶脸。

母亲回过神来,掏出手机对准了黄少天,对它喊道:“你还会说什么?再说一句,再说一句试试。”

通灵性的小豹舔了舔嘴巴,继续扭头寻找它的好朋友,根本无心搭理闲杂人等。

母亲拍不到关键画面,急得按了下喇叭,尖锐刺耳的喇叭声震得黄少天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它嗷了一声,滚下了车头,逃窜一般钻进了车与车之间的缝隙里。

绿灯亮了,迟滞的车队正要开始蠕动,一个身影却毫无章法地横穿马路,一排车辆因此紧急刹了车,愤怒的司机前前后后一齐按响了喇叭。黄少天很讨厌这个声音,浑身都在战栗,又是一声惊叫,向另一条街道跑去,差点被驶过的车辆撞个正着,它狼狈地缩回了脚步,看着炫目的灯光。

人行道上的路人认出了它是什么,纷纷惊叫着退了开来,有些胆子大的拿出手机拍它,有些人把手里热乎的热狗扔出去,想看看它会不会吃,剩下的热心群众则选择报了警。

夜色纷杂,灯影幢幢,陌生面孔封住了四面八方,居高临下,不友好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黄少天立在拥堵浮躁的车流大街上,身处无数人注目的风暴口,它时而看看东,时而看看西,不敢放松一刻警惕,身心单薄。热狗和碎饼干差点打到它的皮毛,尖锐的警哨声让耳朵备受煎熬,大红大绿的灯光之下,每个人的面目都如鬼魅般妖异狰狞。

那是注视着“异类”的眼睛。

绵长的寒流汩汩袭来,整条长街只有它和它的尾巴相依为命,它无助地呼一声救,瑟缩成小小一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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