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陀螺

我们终于可以相爱了!

【喻黄】勇敢的尾巴(07-12)

-07.

“你说什么?”喻文州站在警局大门口,正要往里走,电话铃突然响了,他听着电话,声音随之变了语调。

小赵正跟其他受害人对话,好像听出不妥来,抬头用嘴型问道:怎么了?

“好、好,在兴发路吗?我马上去。”喻文州挂断电话,对小赵说,“真抱歉,说好陪你一起来警局找我同学,恐怕又要失约了。”

小赵纳闷:“这么急?有什么事非得下班之后……”

“是我最重要的事。”

“那也可以等吃过饭吧?”

喻文州轻声叹了一口气:“如果现在不去,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就在三个小时以前,小赵还误以为想要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心诚则可以灵。他看着喻文州的背影在夜灯下渐行渐浅,好像捏了一把下漏的细沙,它们绝不会再回到手心。

赶往兴发路的大道堵得一塌糊涂,如同塞满头发的下水道。一定是黄少天的突然出现引发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几起交通事故造成了大拥堵。他打开电台收听交通实况,果真如此,所幸没有带来伤亡,更多的他也无暇多想,唯有放弃开车前往兴发路,转而实行步行计划。

车停在附近某个商业中心,他打开了车门,森森寒气登时扑面而来,钻进他的大衣袖口,在围巾周围盘旋,他捏了捏僵硬的手指,活动活动筋骨,找准方向跑了起来,心脏愈跳愈快,门牙也又酸又冷,却丝毫不敢减速。

黄少天还没有离开过温室,没有感受过寒冷和陌生,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不知是新奇多一点,还是危险多一点。

兴发路附近有一座无名小山,说是山,其实海拔不足100米,顶多算坡,几年前被城市开发划入附近的公园。小山上覆盖植被,灌木交错,山下郁林怀风,其中一块平地挖了个坑注水成塘,时值早春,正是南方落木萧萧的季节,水上浮满了腐败的油黄色榕叶,还没来得及清扫。

几个协助警员早已赶到了公园进行地毯式搜查,体力较好的上了山,大K他们则在山下树林里摸索,黑暗中到处是手电筒的光束四下虚晃。

“黄少?黄少,你在吗?”大K手掌罩在嘴边,漫无目的地四下大喊着,电筒跟随目光移动。

都快绝望时,他在公园入口处看到了刚刚抵达的喻文州,遂挥着手叫道:“队长,这,这里!你可算来了,我们已经找了很久了,还是找不到。我……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会钻进我的包里……”

据目击者的口供,半个多小时以前,有多事的围观群众想抓住那只路中央的小动物,不料才刚刚靠近它方圆一米,它便张大嘴露出獠牙,发出带有攻击性的叫声,身体像一张撑得饱满的弓,后脚一蹬,发射进了人群中。

人群中不时有人尖叫,那小动物擦着他们的脚脖子,踩了他们的皮鞋!等到人们终于站得松松散散,再仔细一看,小豹早已蹿到了人行道上,它最后看了一眼人群,毫不留恋地栽进了浓郁的夜色里。

大K神情窘迫,喻文州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打起精神来,它要是想跑,谁也拦不住,你还有没有手电筒?”


凌晨十一点,失踪已有五个小时。

今晚月色明净,云层稀薄,可惜警员们无心欣赏,他们早已透支了体力,坐在公共体育设施附近的石墩上抓紧时间吃盒饭,大K本可以离开,但他根本不想走,就算不提工作失误这一层关系,研究组的成员跟黄少天也早已培养出感情来,他做不到置身事外。至于喻文州,更是只啃了两口煎饼就算吃过了晚餐,没坐几分钟就继续了搜寻。

公园有一条磨光的石板路,延伸进茂密的榕树林,通向一小片池塘,池塘上方盘踞着曲桥,湖中心修筑了一座红柱青瓦的凉亭,飞檐入云,门廊下挂着年后还未来得及摘的红灯笼。

喻文州走上了曲桥,来到凉亭里,不抱希望地环顾着亭外的夜晚。

一阵凉风吹过,树林呼啸,池塘的荷花在这个季节只有残叶,水里的游鱼都潜得很深,水面上的月光被风吹成碎钻,而他只想到黄少天。它会不会贸贸然就冲向这片月光,被沉沉夜水所吞噬,会不会从公园的某个角落蹿到了附近的高速公路上,被无情的轿车毫不留情地碾过?会不会……碰上饥不择食,个头又不小的野狗……

时间拖得越久,它就越危险,到后来,喻文州甚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离开之前为什么没有事先检查门户?这都是他的过错!

可黄少天为什么要逃走呢?

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答案:密码锁和道闸是关不住它的,它生来就属于无拘无束的天地。

“少天,你回来吧。”

他对着千篇一律的树木喊道:“只要你回来,我可以想办法送你离开。”


凉亭的横梁上睁开两点光芒,隐没在阴影中的小豹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耸立起身,爪子蹭掉了两块结壳的红漆。

喻文州听到了点动静,回头用手电筒一照,惊喜地说:“少天?”

黄少天没有说话,就这样低头看着喻文州憔悴又惊喜的面孔,惶惑地摇了摇头。它抻抻爪子,做了个助跑,一纵身跃了下来,埋着脑袋,磨磨蹭蹭地爬向喻文州。

喻文州解开大衣的扣子,张开了手臂,它便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怀里。

搂着它的时候才发现它在颤抖,喻文州将它裹进大衣里,抱得更紧,用体温让它震荡的身心重获安定,另一只手温柔地搓着它的后颈,又离远了一些,轻轻抹掉它眼角的污秽,睫毛上的露水。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一定很害怕吧。”喻文州吻了吻它的额头。

黄少天埋进他的胸口,爪子勾住了他的羊绒毛衣,声音都仿佛被蒙住了一样:

“原来世界上还有跑得比我快的东西,它们会发出很恐怖的声音,轰的一下从身边过去,它们会吃我吗?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我不能害怕!你说过,我想要活下来,就需要很勇敢才可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我的,所以我没有哭!——我以前都不知道,其实你们对我很好很好!我以为我是最好看、最厉害的,所有人都应该要喜欢我才对,原来不是这样的,有人会讨厌我,也有人会害怕我……”

它抬起头问:“你也会害怕我吗?”

还没等喻文州回答,它已皱着鼻子大声请求:“别害怕我!!!也别赶我走!”


回程这一路上,喻文州都抱着它,它已经不轻了,脚爪能踢到他的小腿,喻文州不方便换姿势,碰不到地面它又很难受,不安分地蹬着腿。它冰凉的鼻子一直在喻文州的围巾上嗅来嗅去,气息呼得他脖子发痒,这更增加了移动的难度。

大厦里一片漆黑,楼梯间的铁门早已上了锁,大K特地跑去员工宿舍联系人开锁,忍受了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控诉才终于通过重重门户,安全抵达办公室。喻文州将它放下,刷开了笼舍大门,笼舍里的温度足以让它睡个压惊觉,它却蹲在原地赖着不走,尾巴落寞地卡在笼门之间。

大K打着哈欠,看了看表:“组长,我得走了,你也早点睡吧,都这个点了。”

“嗯,”喻文州闭着眼睛揉了揉鼻梁,“今晚辛苦了,晚安。”

当房间只剩下一人一豹时,喻文州退到了鱼缸边的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侧,黄少天会意地跳了过去,盘曲在它旁边。

喻文州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黄少天察言观色,发现自己不是要受训,立马眉飞色舞地讲解起来,从自己如何观察环境因地制宜,到慌不择路钻进公园后,如何躲进凉亭的檐上避风,讲完后小心翼翼观察喻文州的动静,没想到喻文州一言不发地看着它,叹了口气,摸摸它的脑袋。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给你们带来那么多麻烦。”黄少天沮丧地说,“这次知道了,我保证没有下次。”

“少天,你能这样逃出去,非常了不起。我……我是没有权力怪你的。”

黄少天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喻文州又问:“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黄少天别扭地看向一边:“我不喜欢你那个朋友,他看你的眼神跟其他人不一样!”

“……你看得出来?”

“不要小看我好不好?我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了,张佳乐说了,这点时间普通的猎豹差不多就成熟了,可以生新的小豹子了!按你们人类的年龄,我应该快十八岁了!”

“可你不是普通的猎豹。你喜欢爬树,前脚掌相应地没有那么修长,四肢更柔韧,瞳孔呈纺锤体,牙齿和爪子都比猎豹要长,是适应丛林的特征。”喻文州边说边摘下围巾,搁在茶几上,“而且你会说话,这不容易做到。鸟类学人说话,被归类到‘效鸣现象’,八哥的效鸣需要通过捻舌达成,更残忍的一种方式是用剪刀修剪舌头,鹦鹉几乎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手段,但也仅仅停留在模仿的程度上,并没有理解话语的含义,这跟人类不一样,人类是有感情的。

“可你不同,你会说话,是因为你生来就可以。”

黄少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舔了舔自己的牙齿,迷惑地说:“所以……我很特殊?”

喻文州再次点了点头:“非常非常特殊,在我们人类的世界,有这样一句话:‘物以稀为贵’,意思就是,越少见的东西,越重要。”

“就像是肚子还没吃饱的时候,餐盘里的最后一块肉?你抽屉里的最后一袋饼干?”

“可以这么说。”

黄少天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垂低毛茸茸的脑袋,耳朵也耷拉下来。

“是因为这样,你们才对我这么好吗?”

喻文州一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黄少天默不作声地跃下沙发,走向笼舍,这次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笼舍门还是没有上锁,信任的建立需要很长的周期,他不忍心轻易破坏。

喻文州躺在他的沙发床上,掩好被子,闭上眼睛,却迟迟无法入睡,身体明明已经疲乏不堪,精神却愈发清醒。

这是一个残酷而又漫长的夜晚,许多没有想过的问题都被剖开了,露出尖锐的骨骼,血淋淋地摊在他们面前。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黄少天学会了区分亲疏,明白了万物生来平凡,知道了好感也需要交换。

让它像人类一样思考,究竟是对是错?

喻文州翻了一个身,突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动物膻气。他睁开眼,心脏鼓噪地跳动了一下,黄少天居然蹲在他的沙发边,夜里的眼睛像两颗价值不菲的宝石。

“少天,怎么了?”喻文州温和地问。

黄少天趴在沙发床边沿,小声嘀咕:“刚刚我非常难受,本来我以为你们都很喜欢我,喜欢的是‘我’,原来只是因为我不太一样,如果有很多个跟我一样的我,或者我正好生成了一只普通的猎豹,你们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太聪明了有时真不是件好事!

喻文州连忙解释:“当然不是,不管你是什么,我们都会很喜欢你……至少我会!”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现在已经不难过了,”黄少天冷静地眨了眨眼,“因为我发现,我也是这样喜欢你。所以我没有理由要求你们用其他原因喜欢我。”

它贴着沙发钻进了喻文州的被褥,声音近乎亲昵:“你跟别人一点都不同,所有人里,我只想跟你靠在一块睡觉。”

黄少天从被子口钻出半个头,舔了舔喻文州的下巴,爪子乖巧地收好指甲,搭在他的胸口,眯着眼睛睡了起来,没用多久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父母相继过世之后,因为工作繁忙,喻文州跟以前的很多朋友都逐渐断了联络,同事间总会互开单身狗的玩笑,他也确实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感情经历,爱情不是他的必需品,至少有工作为伴之后不是,但当亲情友情一并稀缺之后,长夜来袭,就算是他,也难免会感到短暂的孤独。

他注视着沉睡的黄少天,突然开始发觉,他们或许是相互需要的。


-08.

夜晚就像是垂死之人的脉搏,有节奏地跳动着,逐渐归于平静。后半夜的街道每隔一段路都亮着幽弱的灯光,树梢毫无征兆地微微晃动了一下,没过多久,所有枝头都被啸叫的风吹得偃仰起伏,浑浊的云层笼住了月光,一场暴雨汹涌来临。

雷声隆隆,狂风呜呜叫着,雨水哔剥敲打玻璃窗。喻文州的沙发床挨着墙,而他侧头睡着,正对着这扇窗户,睁开了半只眼睛,密集的雨丝近在眼前。

房里窗外都是一样昏暗,判断不出时间。他想翻身,却没翻成,胸口仿佛被一团气窒着,呼吸不畅快,喻文州深深吸一口气,手在被窝摸索胸膛的位置,想为自己顺顺气。

然而触感非常奇怪,手指明明顺着皮肤的纹理向上游走,为什么身体上好像没有感觉?他继续向上触摸,突然摸到了一截又一截清晰的脊突……

这不是他的胸口!

喻文州汗毛直竖,彻底清醒过来,被窝里有一个不速之客!他的手掌分明按住了一副线条流畅的肩胛骨,而他的胸膛紧贴着同样呼吸着的胸膛,他的腿被另外两条腿交缠住了,肩膀上靠着一丛毛茸茸的碎刘海。

错不了的,他的身上正趴着一个男人,一个赤裸的、颤抖的男人。

这个人抖得就像患了呼吸疾病,正极其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嘴里发出细弱的呻吟,光滑的皮肤上,不断分泌出粘稠的汗水,糊住了喻文州的指腹。

喻文州急忙掀开了被单,这时窗外炸开一道闪电,瞬间的白昼里,他看到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年,正斜斜趴在他胸口,侧脸贴着他的心脏,痛苦地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眼下皮肤,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绺的,鼻头上覆盖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喻文州定了定心神,别过脸,柔声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少年喘着气,没能回答,只是支支吾吾地在他胸口蹭了蹭眼皮上的汗。

喻文州嘴角抽动了一下,想把少年扶起来,没想到才刚刚碰到少年的肩膀,他便像一块抽掉骨头的软肉,紧密地贴了上来,战栗得更加强烈。

好像有些不对劲,喻文州收了收下巴俯瞰着他,轻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少年点了点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埋下头低低哼了两句。

“热……”他小声说,“我现在……好奇怪。你别看我……”

喻文州屏住了呼吸,他是认得这个声音的。他看向沙发的另一边,又看了看扣紧的办公室门,一个恍惚,背上汗流涔涔。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少天吗?”

黄少天似乎难受极了,只顾得上点头,他的身体越来越烫,越来越黏,浑身上下散发出情欲特有的腥膻气息。

这一瞬间,那首破译的歌谣,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在喻文州的眼前掠过。

——不用非是白昼,不用等到月明。

因为它可以发生在一段时期里的任何时间。

——一半是梦境,一半是清醒。

梦境象征着夜晚,清醒则代表白天,当昼夜各占一半,平分一整天的时候,这个神迹就将出现。一年之中只有春秋两季昼夜平分,而春秋两季,恰好是猫科动物的发情期。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在城市之中肆虐,“人类”的声响果真破壳而出。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特殊的时期,那一定很艰难。喻文州不忍心让他独自面对,拍了拍他汗津津的背,体贴地问:“少天,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黄少天摇着头,很为难地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觉得哪里都很奇怪,非常难受,很烦躁,你能不能……抱一下我?”

喻文州毫不犹豫地搂住了他,抚顺他背上竖起的汗毛,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有没有好过一点?”

“还不够,你再……摸一下我,哪里都可以……”

喻文州咽了咽唾沫,鼻间萦绕着微咸的汗味,大脑一片空白,但凡稍微留存一丝理智,他都应该明白,决不能照做。喻文州开始抚摸他的身体,那是一具年轻的身体,皮囊温暖,骨肉柔韧,光洁的皮肤仿佛铺了一层易燃物,当手掌贴着肌肤游移而过,就好像滚了一手的火。

“你出了很多汗。别动。”喻文州帮他抹去那些多余的汗水,又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额发,“这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黄少天似乎已经被欲望冲昏了头脑,迷迷糊糊地贴着他的皮肤,低声“嗯”了一会,顺着他的脖颈蹭了上去,额头挨着他剃得光净的下巴。

“少天!你……”

黄少天置若罔闻地嗅着他的气味,接着迷离地半睁着眼睛,嘴唇凑了过去,贴住了喻文州的喉结。他低声呢喃道:“别推开我,别推开我!”

如果再不想点办法,一切都会失控的。

“少天,你看着我。”喻文州向后缩了缩,撑着他的肩膀向外推了推,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你还醒着吗?”

黄少天的目光已经涣散了,双颊一片灼热,他首次遭遇情欲,难免有点害羞,与之抗衡的又是呼之欲出的本能欲望,这让他万分矛盾,根本不想跟喻文州对视,目光闪躲地看向枕头。

“别为了欲望感到羞愧,也别害怕,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喻文州从容地指引道,“相信我,全部交给我吧!你需要做的,只是看着我。”

黄少天木然地顺从了指示,他感到一双手伸进了被窝深处,精准地找到了这场灾祸的源头,他还没能意识到那是哪里,有韵律的捏动和刮蹭让他浑身激灵,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表情无法避免地露出窘态,耳根子都烧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渗出汗水。

那种难受的感觉愈发强烈,但强烈到了一个临界点时,他逐渐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讨厌。黄少天的身体逐渐瘫软下来,眼皮子也闭上了,烫呼呼的身体软趴趴地贴着他,乖顺得像一只得到了满足的小奶猫。

雨势逐渐小了,天色逐渐灰亮起来,窗外透出了洗净的绿意,黄少天的呼吸逐渐平复,也不再毫无节制地流汗,喻文州怕他着凉,随手从小茶几上摸到纸巾筒,扯了几张面巾纸,帮他擦完汗,又为他掩好了漏风的被子。

这时的光线已经可以让人分辨出黄少天头发的颜色,那是一头漂亮的棕色头发,比他本来形态的皮毛要稍微深一些。喻文州又离远了一些,观察着他,他的五官比例确实一副猫长相,四肢也匀称纤长,而且……喻文州撩开了被子,发现让他满足了之后,那条刚刚还不在的尾巴,此刻又冒了出来,安逸地左摇右摆。

乍到的凉意让黄少天恢复了点神智,他睁开眼,连头都不敢抬,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干巴巴地眨了眨眼,手像爪子一样捏着指节,去掏被单,掏过来之后就把头蒙进去了。

“我刚刚那是……怎么了?”黄少天问。

“嗯,那是猫科动物的发情期。”

“发……什么?”

“就像饿了需要吃饭,困了需要睡觉一样,这对你来说是一段特殊的时期,也同样需要相应的解决方案。”

“会死吗???”

“那倒是不会,最多最多也就是难受一点而已。”

黄少天小声嘀咕:“可我不想难受……我能做些什么吗?”

喻文州笑着说:“我刚刚怎么对你的,你还记得吗?”

黄少天似懂非懂地冒出头来。

“嗯,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照做。”

黄少天抬起眼睛瞄了喻文州一眼,撇撇嘴说:“你能不能再仔细教一下我?”

就在他弓着身体往身下看去,佝着的背部拱起了被单的时候,办公室之外响起了刷门禁卡的声音。

“组长!我听说昨天黄少走丢了——”

徐景熙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啪的一声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啪的一声打开了办公室的灯,啪的一声,手里的文件全部掉到了地上。

沙发床上躺着两个衣衫不整的人,一齐看向了门口。

徐景熙:“……对不起,打扰了。”

徐景熙呆滞地把门关上了。


喻文州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相信了世界上还真有兽人这种生物,徐景熙啧啧称奇地观察着穿上了喻文州的衣服,正抻着手臂检查合不合身的黄少天,他的尾巴和耳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了出来,正一个劲地动个不停。

徐景熙拿起一支笔,戳了戳黄少天毛乎乎的耳朵,黄少天十分不自在地压弯了耳朵,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威胁他不要放肆!

“对不起,我只是……”徐景熙解释说,“我只是太惊讶了,这简直不可能!我读了那么多年书,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

喻文州相当理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实。所以,你应该知道,如果这件事情被更多的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黄少!”徐景熙紧张地对黄少天说,“你昨天没跟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说话吧?”

黄少天歪着脖子说:“好像说了。”

喻文州和徐景熙都是一个趔趄,差点从办公椅上摔下去,两个人稳住身形,追问道:“是什么人?”

黄少天玩着身上这件衬衫的纽扣,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女人,她还拿出了手机想拍我,哼,我知道那个功能,你们也拍过我,我才不让她得逞呢!”

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喻文州语重心长地劝诫道:“少天,以后不管是谁,只要是我们之外的人,你都要保持沉默,好吗?”

“好是好,可是……为什么呢?我很喜欢说话,不让我说,我会非常难受的。”

喻文州顿了顿,郑重解释道:“因为会说话的小动物非常了不起,了不起的家伙,通常会很辛苦。”

又是哄小孩那套,黄少天情绪低落地说:“辛苦是结果,又不是原因。”

徐景熙又是一声惊叹:“天呐,这是高等生物啊!!!这还是长了一年的哺乳类动物吗?”

虽然隐隐有些担心,但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但愿那个女人不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以后关于信息保密一定要再三注意。

喻文州严肃地总结道:“景熙,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话音刚落,郑轩打着哈欠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组长,早上好啊!我知道今天是周末,但是昨天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来看看黄少,笼舍门怎么——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

“……”

“这位兄弟是谁?——我靠,他头上那俩耳朵还挺逼真。”

喻文州和徐景熙面无表情。

郑轩突然反应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事已至此,喻文州冷静下来,对现场的两位知情人说:

“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能告诉第四个人。”

话音又刚落,大K扛着运动包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并一屁股坐在地上。

喻文州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

“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能告诉第五个人。”

话音又——刚落,张新杰不知从哪跑了出来,拿着一叠文件来到了门口,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坐在椅子上的、坐在床上的各种生物,推了推眼镜,波澜不惊地说:“大家都在啊。”

喻文州可没空寒暄了,这门要再不锁,整个研究组都得齐聚一堂了。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也就不藏着了。”张新杰将那份影印文件递给喻文州,“空缺的那句破译出来了。”

喻文州摊开文件,研究组的其他三人伸出头去看,沙发床上的黄少天也拉长脖子瞄来瞄去的。

纸上的字符指向了一句话:在特定的日子里,你将舍去轻盈的身躯,向我们靠近。

张新杰说:“如我们所料,这首歌谣是古老的部族所记载的,这种兽人恐怕会在发情期的时候,褪掉皮毛,变成一个人类。”

“这份文件要是来得早一些,我也好有个准备。”喻文州轻轻叹了口气。

张新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沙发床上正跟尾巴玩得高兴的黄少天,一下便意会过来,他清清嗓子,打趣道:“不愧是你,没有准备也处理得很好。”

大K:“哎,说话注意一点啊,这可是我们组长啊,全世界最好的组长!我话就放在这里!”

郑轩:“我们组长除了做事慢一点,其他地方都是完美的。”

徐景熙:“慢也就只慢一点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喻文州揉了揉鼻梁:“说正事。”

张新杰又拿出一沓文件:

“为了能顺利进入丛林采摘果实和狩猎维持生活,每年的这个时期,恩马提部族都将供奉族里的少男少女,供奉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不过有人曾在密林的山谷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所以一开始我以为那些人是被它们给吃了。但是肖教授又从另一位考古学者那里拿到一份资料,是挖掘出来的尸骨的阴影图片,骨头上的伤痕更像是利器所致,所以我们讨论了一番,倾向于认为他们是被部族首领私下处决了。”

徐景熙听不得这种残忍的事情,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可是自相残杀啊!”

喻文州说:“可能是避免通婚吧,他们实际上还是瞧不起人类以外的种族……没想到关系紧张到了这种程度!”

“这个问题可不能掉以轻心,倘若有一天,它要回到那里,就必须要面临这种局面,谁也帮不到它。”张新杰提醒道,“文州,想好怎么办了吗?”

喻文州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无忧无虑躺在被子上玩衬衫纽扣的黄少天,突然想到了那个闷透了的傍晚,一滩腥臭的、凝固了、板结了的血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无从说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黄少天的处境,还是根本就起了私心。

“我……不想跟他分开。”

喻文州捂住了嘴。他难以相信,这句话竟然从自己的嘴里跑了出来。



-09.

事情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糟。

保育动物逃出研究所笼舍!!!——新闻页的大标题粗黑端正,仿佛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质问:扰乱治安、造成车道拥堵和人群恐慌,该向谁追责?从昨天晚上第一个放出的视频开始,围绕着小动物的可爱赞叹与批评有关部门玩忽职守,这两种声音在开放的网络平台上交织错落、此消彼长。

就在当天傍晚,办公室的座机响了,那时候徐景熙刚刚准备好肉片,正要前往笼舍,无意中听到了喻文州的对话内容,他感觉不对劲,一回头只看见喻文州沉重地挂断了这个电话,行色匆匆地回房拿了手机和员工卡,临走前什么也没交代。

坏了、坏了!徐景熙拎着铁桶快步走进笼舍,将肉片倒在餐盘里,接着对郑轩使了使眼色。郑轩正在给小豹梳理毛发,一时也走不开,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毛刷和水桶,没想到小豹说:“你们有事就先走吧,我自己也可以舔得很干净!”它说着,极其专注地举起爪子舔了两下,好像希望自己显得更懂事。

“那你慢慢吃,不够还有!”徐景熙笑了笑,拉着正打算摘橡胶手套的郑轩绕到了一丛棕榈树后头,压低声音对他说:“组长被叫走了……”

“啊?是……谁叫的?”

“还能是谁?哎,你昨天晚上看没看研究所的群?可都在说这事,他们好像都觉得是我们虐待黄少了,再加上报道的新闻,我估计领导他们也都看见了。哎!明明是我们一整组的错误,可真要怪罪下来,还不是只有组长一个人顶着。”

郑轩很纳闷:“平时用个实验室,申报项目资金动辄几周几月的,追责怎么就这么快?”

“先别想这些了,赶紧想想办法吧,万一组长被换掉了,这个研究项目被其他人接手,我担心要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

徐景熙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嘘——你小声一点,别让黄少听到了,它可不是普通的小动物!”

郑轩捂住嘴,东瞧西眄,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要换人接手,换谁接手?”

徐景熙掏出手机找出了一个视频:“你还没看过这个视频吧,昨天中午你带着黄少回笼舍去的时候,组长放给我们看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头挤在一块看着手机屏幕,画面上的黄少天趴在车头,两只前脚掌的肉垫按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突然动了,把它的爪子刮开了,它有点惊讶地看着雨刮器,伸出爪子掏了掏,又被刮了一次,它看上去不敢动了,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镜头。

这时视频传出来了画外音:“你还会说什么?再说一句,再说一句试试。”

黄少天打了个哈欠,向四周望了望,与此同时,视频中传出来一句怯生生的话:“我才不说呢!”

“它不是说没对着镜头说话吗!”郑轩作崩溃状。

徐景熙说:“当时大K也是你这反应……但是组长重放了一遍,说这个声音不像少天的声音,更像是小女孩。但关键是我们也没怎么听过黄少说话,不如组长熟悉,谁能分辨清楚呢?不过你仔细听,是有点合成的感觉的。”

又多放了几遍,好像是听出了点不妥来,郑轩托着下巴说:“这个声音的音质确实要比前面那个高一些。这个目击者恐怕是为了让这段视频更有价值,重新处理过……”他一拍脑门,“噢,组长担心的是,如果黄少会说话这件事被更多的人知道了,项目组换了其他负责人,我们不能保证‘他们’的科研理念不会伤害它?”

徐景熙点着头,打了个哈欠:“我今天处理了一天相关的报告和辟谣文案,累得头都大了。”

郑轩还在自言自语:“——难怪组长昨天突然说要推进野放训练。行,我会好好跟进的,明天就开始。对了,计划书你要看吗?我早上打印了一份,就放在桌子上。”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走远了,笼舍大门缓慢闭合。黄少天按着海芋叶子,从假山后头冒出头来,它遥望着笼舍的大门,眼角耷拉下来,耳朵像蔫了的树叶一般,尾巴也没劲再跳舞了。它开始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给喻文州添了多少麻烦,越想越无地自容。

蚯蚓家族已经变成了四个成员,它们一起钻出泥土,齐声问假山上的黄少天:“朋友,你不高兴吗?”

“我犯了错,”黄少天说,“我试图离开这里,让我非常重要的人因此被责怪了……他们觉得是他失职了,但是他没有,他对我很好。”

可是你本来就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的,离开了这里又有什么错呢?蚯蚓们不明白,只是看它实在难过,好心地一齐安慰道:“别难过了……没有什么弥补的机会吗?”

黄少天摇摇头,失落地趴了下来,四位蚯蚓朋友拥有短暂的记忆,它们没等来答案,就会忘记问题,于是它们又快乐地钻进了泥土。

天色逐渐黯淡,橘红色的光线充斥了人造密林,夜的阴影自树丛的犄角里向外生长,终于罩住了黄少天的半个身体。黄少天忽然想到了什么,拉长脖子望向天空中仅存的几缕光线,憋足一口气,顺着笼舍正中央那棵高大的可可树向上爬。

不是无法弥补的!它还有一个机会,那个叫“野放训练”的任务!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如果尽力完成,说不定……喻文州所面临的指责就会小很多。

敏捷的小豹向上攀爬,一路上蹭掉了地衣和树上的苔藓,攻克了一条条遒劲的枝杈,终于在最后一线黄昏的时候,来到了笼舍顶端树叶最稀疏的地方。它的肉垫拨开了那些层层叠叠的叶片,按在玻璃穹幕上,眼睛也贴了上去,透过一层深灰色的尘埃向外面望去,铺天盖地的玫瑰云延伸到了道路尽头。

辽阔的景象总是让人眼眶湿润,黄少天用爪子按了按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它的朋友为什么会在稀树草原上不顾一切地奔驰,它们的种族是在自然的孕育下诞生的,胸腔里嘶吼的是自由的灵魂,或许它也一样,不能甘心堕落于这个安逸圈?

黄少天心想,昨天晚上的寒风没有伤害到它,漆黑的树林也没有,它真正害怕的是,总有一天,自己会告别现在的生活。


那天以后,野放训练就提上了日程,每个工作日都要训练半天时间,大K将黄少天移至训练专用的大型笼舍,让它在其中学会野外生存的技能,隐蔽、潜伏、伺机而动、猎捕,全都要融会贯通才算过关。

为了让它更加快速地领略到野外生存的要点,研究组给黄少天安排了一个技能交流对象——一只云豹。

“我听说过你,是我们研究所最会说话的猫科动物。”

这只叫王杰希的云豹,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在枝杈上灵活地迈着步子,身形柔韧,举止沉稳,神出鬼没,仿佛变魔术一般,从树梢来到树脚,又从树脚回到了树杈,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

“原本以为你跟猎豹的关系更近,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你有什么本领,拿出来让我看看吧。”王杰希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它。

黄少天雀跃地蹦跶上树,蹲在它面前,发现彼此的体型仍有差距,但它虚张声势地拉长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来吧,跟我比一场,我才不怕你!”

没想到王杰希看起来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面对挑衅居然来了兴致,它用尾巴指了指笼门,说:“待会他们会放进来一些猎物,可能会有松鸡、兔子、老鼠。它们都很警觉,谁也不会白白把命送到我们面前,所以,你想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千万不要小看猎物。”

说完,它一扭头,钻入了地下的一小簇茂密的草丛,看起来那是它最常待的隐蔽点。黄少天四下看了看,选中了树梢上的一小丛掩映的树叶,躲了进去,透过树叶的缝隙,观察着地面上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饲养员终于来了,他们全副武装、提着几个铁笼走进了笼舍大门,把猎物全部放了进来,又退了出去,猎物如同入水的游鱼,一晃眼就钻得无影无踪。其中有只吃胖了的老鼠,毫无紧张感,居然大摇大摆地在空旷的泥土上面乱爬,鼻子一翕一动的,寻找着食物香气,眼见着距离黑暗中的猎手越来越近……

冷酷的猎手睁开了眼睛,寒光锁定了咯吱咯吱啃树皮的小老鼠,只在一瞬之间,云豹如鬼魅一般划破静谧,尖利的獠牙在猎物身上留下了致命的伤口,老鼠只来得及“吱吱”叫上最后一声,便已经成为它的齿下亡魂。

王杰希将猎物扔在地上,抬头说:“1:0,到你了。”


黄少天对于野放训练异常积极,而且学习能力也强,不出一个月,那些需要掌握的生存技能,它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每天回到自己的笼舍的时候,它都会很兴奋地把今天的成果一一展示,它说得激动,喻文州听了也替它高兴,纵使手头有工作要忙,也会停下来先听它说完。

“我发现,我适应得很好。我就学了一次,就会了,掌握了正确的方法之后,就觉得身边的一切东西都跑得慢透了!它们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危机感呢,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会被我抓住吃掉的,你不知道,我每天能抓到好多只松鸡呢!”

毕竟是自我吹嘘,黄少天嘻嘻憨笑了两声:“说不定,我是天生的猎手啊!”

喻文州一个恍惚,回过头来看着它,它的眼睛亮亮的,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我做得算好吗?”黄少天问。

“嗯,当然……是应该好好夸夸你。”

黄少天摸了摸鼻子:“那……我做得这么好,那些人还会骂你吗?”

喻文州愣了愣,笑着拍拍它的脑袋:“听谁说的?”

黄少天挥挥爪子,替郑轩他们辩护:“你别怪他们,是我偷听了他们说话的,不是他们透露给我的,我也没听到什么,就听到了什么你做得不够好就要被换人之类的。你看我现在表现得挺好的,你别走行不行?”

喻文州双手捧着它脑袋,把它的脸挤得嘟起嘴来,笑着说:“好啊,我不走,就算你看烦我了,我也不走,放心了吗?”

它皱了皱鼻子,爪子揽住了喻文州的手腕,反抗道:“我已经长大了,请你尊重我的脸,不要再揉了!啊呀你别碰到我的胡须!”

实在很可爱,喻文州忍不住多揉了几下,他看着这个小不点从干瘪焦黄的那么一点点大,长成现在毛发鲜亮,意气风发的成年体,不禁感慨万千,半跪着身体向前抱住了它。

“喔……”黄少天迟疑地扑腾了一下,安静下来乖巧地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爪子满意地搭在喻文州的毛衣上,低声诉说,“其实刚开始,我根本不想捕猎,但是我的云豹朋友告诉我,没有什么生命是不需要为活着做出努力和牺牲的,要是不喜欢的事就不去做,我一定会失去更多。”

“嗯?那你觉得,它说得对吗?”

黄少天认真地点了点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当然对啊,如果因为不喜欢这个训练,就不好好完成,说不定会离开你!”

它推推爪子,离开了这个怀抱,精神满满地向他保证:“我不会让自己离开你!”



-10.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少天总觉得这段时间,研究所这些人类,好像在悉悉索索地密谋些什么。

它试图找个人来问问,但是很奇怪,他们似乎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空来理他,就连喻文州,也只是哄着说待会见,然后扔给他一个皮球让它玩,就走得人也看不见了。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般倍受瞩目的它,一时遭遇冷落,有些莫名,——但是皮球可真好玩啊!它玩着玩着,什么都忘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光笔直地透过树叶照射进笼舍,地上的阴影边缘清晰,皮球从暗处滚到刺眼的翠绿草地,又被爪子掏了回来。

笼舍门那里似乎吵吵嚷嚷的,出现了几个陌生的声音,黄少天抱住皮球,好奇地回头去看,只见有两个穿得严严实实的人钻进了笼舍,手里拿着一种奇奇怪怪的工具,前端是个圈,圈上笼罩了一张网,圈连接着手柄的那一段安置有一个小机关,牵出一条晶莹的引线,另一头握在那个人类的手里。他们的头上戴着一个机器人一般的头罩,交头接耳的时候头罩撞在了一起,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商量着向它走了过来。

这是在干什么?黄少天歪着脖子观察着他们。

那两个人围住了它,护目罩下的眼睛短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忽然,其中一个人向黄少天扑了过来,它受到了惊吓,下意识往后方一退,冷不丁跌进了一张网,感觉到背部勒着纵横交错的线条,一下子便失去了重量,眼前的树丛虚浮地一晃,它的视线正前方变成了树梢和天空。

他们要干什么!!!黄少天心里十分愤怒,它的喉咙里爆发出马达一般的怒吼,四肢躯干极尽所能地反抗、扭动,亮出獠牙咬住了网兜,没想到这骨架竟是个铁疙瘩,它根本咬不断!牙齿与金属针锋相对,发出咯啦啦的声音,钻心的疼痛几乎像是一条闪电,从它的牙齿中心撕裂开。

嘴里晕开一丝腥甜,它的牙龈出血了。

但它没有放弃,用尽了所有能用的力气,不断撕扯这张网,将它往下死命地揿。一声脆响,那网破开一个大洞,它漏了下来,摔在了泥土上。

黄少天一个翻身,肉垫着地,灵巧地向旁边一闪,钻进了一丛矮小的可可树,但它再想往前冲的时候,却冷不丁差点撞到笼舍的墙壁。没有办法,它只好换一个方向,可才绕过两棵花树,刚刚那个奇形怪状的人又挥舞着他损坏的仪器拦在了眼前。

黄少天皱起鼻子,露出森森獠牙,以此恫吓敌人,对方果真忌惮地退开了一步,它有些得意,心想这一定是训练的成果!

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感到骄傲,它突然不自觉地全身战栗,一种又冰凉又滚烫的痛觉袭击了它,那似乎是一道冷酷的电流,从它的后腰爬遍全身,空气中弥漫开毛发焦灼的气息,眼前的画面融化了。

这时,它听到不远处传来喻文州的声音:“你们不是说好了,不伤害他吗?”

它发出痛苦的鸣叫,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它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室内笼舍里,一个简陋的、拥挤的空间,四面都是落地的玻璃幕墙,幕墙外是陈旧的墙壁和几扇百叶窗。笼舍内的植物长得七零八落,正中央的爬架上趴着几只陌生的猫科朋友,有猎豹、云豹、金猫、虎猫……甚至还有兔狲。

共同点是——都是女士。

黄少天伸了个懒腰,检查了一番,两只爪子都缠了绷带,嘴角有药水的味道,后腰上有一块毛被电得焦黄,仍在隐隐作疼,它愁眉苦脸地舔了舔受苦的伤口。

幕墙外传来人类的声音。

“哎、醒了!它终于醒了!”

“你猜……它会跟哪种动物交配?”

“云豹吧,你看它的牙齿、瞳孔还有四肢,明显更接近于豹亚科,而猎豹是猫亚科。”

“但是就外形来说,它会不会倾向于……更青睐于云吞面?”

云吞面?黄少天用猫科动物通用语言嘀咕了一声:“谁是云吞面?”

不远处一只正在喝水的母猎豹扭头看了过来:“你叫我吗?”

黄少天向她走过去:“你好,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我以前不是住在这里的,我住在一个更大、更宽敞的地方,那里舒服多了……”

云吞面趴在地上,用一种听到了很可笑的话的语气回答道:“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动物,不是从更大、更宽敞的地方来的,不信你问问看。”

“我来自山林。”爬架上的云豹温柔地说。

“我是从地球另一端来的。”虎猫舔舔爪子。

“我的家在一片荒漠,这里可真热!”兔狲趴在玻璃上乘凉。

等它们兴高采烈地自报完了家门,云吞面摇摇尾巴问道:“那你呢?你还没说呢,你的家在哪里?”

黄少天茫然地低下头:“我是从另一个笼舍来的,那里就是我的家。”

“你怎么会把这里当家!”虎猫惊讶地说,“难道,你是在这里出生的?”

“好像也不是,只是我来的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对我来说,这里的记忆就是全部。”

原来是这样啊,兔狲露出了同情的目光:“那你还想不想回去了?我是说,你最早以前的那个家?”

黄少天摇摇头:“你们呢?都想回去吗?”

“那当然啊!”兔狲语气激烈,“这是一定的,这里除了你,难道还有哪个家伙是不想的吗?只可惜我们等来等去,就是没有轮到。”

虎猫突然走向云吞面,问道:“对了,你之前不是说,你们笼舍有只猎豹被放生了吗?它情况怎么样?”

云吞面想了想说:“哦,你是说上个月的那件事。它叫张佳乐,平时运气一直不太好,前两年第一次放生,结果没两天就被一只鬣狗给伤害了。你知道,我们这些动物放生之后的一大特点,就是容易心软!它本以为还能像在这里一样,动物之间可以尝试友好沟通,没想到对方无情地发起了进攻……但是,我偷偷看到了这一次定位仪器传输回来的画面,它已经学冷酷了,居然反杀了一只鬣狗。你们说,如果它这次回归成功了,我是不是也能赶快回家了?”

“张佳乐?它走了?”黄少天惊讶地凑过去,“难怪这两周我都没有看见它,它怎么都不说一声呢!”

云吞面却很诧异:“这种事情都是很突然的啊,毕竟……人类也不会跟我们商量。”

黄少天摇头:“可是我的人类会跟我商量的,他们都很尊重我,会问我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会认真听取我的意见,所以,我不想回去,回去有什么好的!那里没有我的朋友。”

所有姑娘们都惊讶地看向它,纷纷跃下爬架向它走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你不想回去?”

“真的不想?这可太奇怪了,在这里天天被管着,有什么好的!”

“……为什么需要朋友啊?光是活着就挺辛苦的了,朋友又不能让我们满足温饱。”

黄少天怔在原地,这些问题它从来没有想过,它惊奇地发现自己拥有的是人类思维,人类是群居生物,而猫科动物里几乎只有狮子具有社会性,它们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只为自己的生存尽心尽力,它们是不需要友谊,也不需要爱的。


八个多小时过去了,小豹还是没有跟任何女孩子交配,围观群众去去留留好几拨,终于,一直坚守阵地的那几个都已经不耐烦了。

“有没有搞错,它该不会有生理障碍吧?”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站在幕墙边上,他的发际线已经移到了头顶,手揣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

另一个副研员干干瘦瘦的,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子,他做事总是一惊一乍的,此刻也像是遭遇苛责一般,急急忙忙翻出了手里的一叠数据,手指一一指着那些数字,小声念叨:“不应该啊,送进去前我们做过检查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中年男人抢过数据,扫了两眼:“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些都不行?”

副研员唯唯诺诺地说:“可能……它是种间杂种,所以染色体缺陷?当、当然,主任,这才刚开始,可以试,可以再多试试的嘛!”

“这小东西真不争气,浪费我的时间。要不是上面派我来,我才懒得……”主任鄙夷地啐了一口,“我就没明白,这么多美女任它挑选,多少男人的梦想,它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居然跟我在这里挑三拣四的。靠,这份计划书谁拟的,预计时间才一个季度?要是配种没完成,领导怪罪下来怎么办?”

黄少天听在耳里,回头问云吞面:“配种是什么?”

云吞面露出了戒备的眼神:“你不要想了,你个头太小了,我对你没有兴趣!”

云豹姑娘细心解释道:“就是跟一个异性的同类进行最亲密的行为,他们会拥有自己的小宝宝,延续自己的生命!”

黄少天皱皱鼻子:“我听他们说,把我关进来是希望我找你们交配的!”

“什么?”姑娘们感觉受到了冒犯,“在我们猫界,从来都是公的讨好母的,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别指望我们会来竞争你!”

黄少天羞恼地反驳:“哼,我也没有要喜欢你们!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没错,是个人!”

云吞面笑了起来:“你打算跟一个人类交配?”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姑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你们生不出小宝宝的!”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如果……我们生不出来——”黄少天无比认真地说,“那就不要小宝宝了!我可以只爱他!”

姑娘们安静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它,它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云吞面思索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也喜欢你吗?”

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啊,黄少天理直气壮地说:“他当然也喜欢我。”

云吞面却说:“他如果喜欢你,怎么会让你跟我们在一块呢。”

黄少天怔怔地看着她们,突然想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它多么希望那不是喻文州的声音,但是世界上不会有其他生物比它还清楚这个声音了,它没办法欺骗自己喻文州对此不知情。

黄少天垂下头,心里那块坚定的鹅卵石微微颤抖,裂开了一条细缝。


幕墙外的窗户透露出了昼夜讯息,三天过去了,黄少天还是没能碰见喻文州,它孤零零地趴在爬架上,茶饭不思地等待着,渐渐地,被一种遭到遗弃的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

云吞面看不过去,叼着肉来到它面前,搁在它嘴边:“你吃点吧,哪有跟自己过不去的?”

“谢谢,但是我不吃!”黄少天固执地说,“我要等一个人,我被抓过来前明明听到了他的声音!既然他是知道的,那他为什么还不出现?他怎么能不跟我商量,就让这些人把我丢到这个地方来?”

云吞面说:“你可以边吃边等,这也不矛盾,你想想,你要是饿昏头了,他正好来了,那你不就错过了吗?”

黄少天眨眨眼,低头嗅了嗅肉片,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云吞面侧卧在地,斜眼看它:“你真的很喜欢他啊?”

黄少天鼓着一嘴肉,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云吞面又问:“什么是喜欢?我的妈妈没有教过我。”

黄少天抬头看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平凡的黎明,它趴在喻文州的沙发床边,本来想偷偷吓他一跳,没想到喻文州正好睁开眼看见了它,温柔地笑了笑,揉了揉它的鬃毛,又别过了脸想再睡过去。

那时的黄少天还不太懂事,醒了就不放过他,缠着他跟自己说话,执着地舔他的脸颊,喻文州睡眼惺忪地摸了一把额头,闭着眼睛轻声说:“怎么这么缠人?”

他翻了个身,把这个小坏蛋用怀抱箍住,鼻间长舒一口气,闭着眼轻声说:“有时候……我起得很早,灵魂甚至还是潮湿的。遥远的海潮声一阵阵传来,这里是一个海湾,我在这里爱你。”

可这里并不是海湾,黄少天懵懂地问:“你在说什么?”

“诗。”喻文州说,“聂鲁达的诗。”

“什么是诗?”

“嗯……诗是语言的结晶,文明的财富,人类为了生存犯下累累罪行,可是因为诗的存在,我们起码能为下一个主宰地球的文明,留下一点闪光的东西——像是腐烂的桃肉里留下来的果核,琥珀里来不及挣扎的昆虫,像是爱。”喻文州笑了笑,“你可能还听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会明白的。”

喻文州坐了起来,打开一点窗,窗外在吹风,凤凰木簌簌摇晃。他回身抱着黄少天,抚摸着它的身躯,手像梳子一样帮他梳理毛发。

诗歌中说:当我爱你时,风中的松树,想用它们针形的叶子歌唱你的名字。

从那天起,这就是黄少天对“爱”的全部理解。

它一向伶牙俐齿,此刻面对伙伴的疑问,却解释得磕磕绊绊。云吞面吃力地听着,当然没有明白,务实地反问道:

“唔,可是人类很狡猾啊,你确定要喜欢的是‘人类’吗?在我们稀树草原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训诫:花豹残忍,鬣狗狡猾,可是孩子们呀,在人类面前,它们都不值一提。古老的神话里,我的祖先因为慈悲心,曾经跟人类定下契约,人类说他们只占用草原的春秋两季,而我们拥有夏天和冬天,——结果……这种生物只喜欢承诺,从不兑现,我们的生存空间一再减少。”

看着黄少天怅然若失的表情,云吞面郑重地警告:“总之,人类是很危险的东西,我还是希望你注意,当心受到欺骗!”

黄少天笃定地说:“其他人可能会骗我,但是他一定不会的!”

它们正说着话,门忽然打开了,是那个秃顶中年主任和干瘪瘦弱的年轻副研员,他们穿戴着两件奇形怪状的衣服,等到戴上帽子的时候,黄少天惊叫出了声,发出了戒备的呼呼声——就是他们,那个几天前把它用设备电晕过去,带到这里来的人,就是这两个可恶的家伙!

“一会如法炮制,你去把它电晕,针我来打。”主任说。

副研员有点担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

“不会,只是普通的催情药物,帮助它完成配种而已,不然以它这个进度,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生出小家伙来,时间到了可没法跟领导交代!”

这“领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大家都怕他?黄少天紧张地东张西望,云吞面连忙起身把它挡在身后,低声说:“你快躲去爬架后面!等到他们两个进来了,你再从另一侧逃走,我叫她们帮忙扑掉他手里的针筒!”

黄少天非常感动:“谢谢!你们也要当心,他们手里那个长得像棒子一样的东西,会发出电来!”说着向爬架后方跑去。

云吞面迟疑了片刻,自言自语:“什么是电?”

那个副研员畏畏缩缩地来到云吞面面前,似乎是在确认她是不是黄少天,他才刚来两三天,对动物们尚不熟悉,再加上成年体的黄少天比普通猎豹稍小一些,所以需要近身判断。电棒发出滋滋声响,云吞面却毫不退缩地扭转过来,恶狠狠地露出獠牙,张开血盆大口。

副研员并不想伤害她,回头看了一眼幕墙外咄咄逼人的主任,咬咬牙,回过头,坚定地寻找起黄少天来。云吞面哪里肯,冷冽地拦在路中央。她已经将黄少天当成了朋友!

就在此刻,虎猫嗖的一下从高处跃下,副研员被她吸引过去,头刚一别开,云吞面已冲了过来,鲁莽地冲撞了他的胸口,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狼狈地挥舞着电棒自卫。这时,兔狲不知从何处钻到了他的胳肢窝下挠痒痒,他肩膀一抖,电棒脱手而出,滚出一段距离。

“主任!救我!”副研员惊呼起来,他的防护服已被云吞面撕破了。

“你们这是要闹事啊!”主任拿着针筒和电网冲进了笼舍支援,云豹却迈着优雅的步子闪了出来,坚定地封在他跟前。

“没人教过你要懂事吗?”主任举起了电棒。

云豹纹丝不动,紧紧盯着他的手腕,忽然蹿出,准确地咬住了他的袖口。

“啊!混蛋!”主任大叫起来,试图甩掉云豹,却没能成功,一下子跌到一株矮树旁。情急之下,他触动了电棒的开关,往云豹身上一劈。

电流无情地滚过云豹的身体,她凄厉地鸣叫了一声,休克倒地。

笼舍里彻底静了下来,小动物们惊恐地看着负伤的云豹,喊着她的名字围了过去。

主任喘着粗气,扯了扯开裂的防护服,再度握紧电棒,指着它们说:“怕了吧,混账。都给我滚开!”

不知道倒地的同伴到底是死是活,云吞面带领着大家一步步向后缩,那种滋拉滋拉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大家不由得对那根裹住电流的竖棒忌惮万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主任用电棒控制住了她们,又命令副研员站起来,副研员这才跌跌撞撞爬起来,在办公室里找出了项圈和绳索,将它们一一绑了起来。

枯木爬架后生有一丛附生兰,垂下的花叶圈出了一大块阴影,一双锐利的眼睛隐在最深处,看着这一切。它悄无声息地绕过爬架,穿梭在鸟巢蕨之间,柔软的肉垫轻巧印在地面的碎枝之上,比影子的移动来得还要静。

它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得见那双迫害同伴的手,它生平从未如此愤怒,恨不得此刻就把这双手咬断!

主任浑然不觉地收起电棒,回头看了一眼云豹,喃喃道:“不会死了吧?”

副研员刚想说话,暗处登时闪出一道金黄色的火焰,他的手腕传来了刺骨的疼痛,一低头,只见黄少天愤怒地制住了他,锋利的牙齿倘若完全咬合,手骨怕是要碎成两截。

云吞面心急火燎地说:“你出来干什么?还不快逃。”

黄少天置若罔闻地死死咬住副研员这个帮凶,将他拽倒在地。

“救我!”副研员向主任求助,主任毫不犹豫地举起电棒赶了过来。黄少天满以为这个电棒操作起来不好区分敌我,自己只要跟副研员纠缠不清,这个急躁的主任肯定无从下手,不料主任一视同仁,狠狠一棒子朝他们同时挥去!与此同时大吼了一句:“快滚!”

副研员一声惨叫,滚到假山边失去了知觉,黄少天则在空中扑腾了一阵,才感觉身体重重跌在地上,皮肉麻木。

电棒打到了它的腿根,一块突出的卵石正好硌着伤处,换做平时,它一定无法忍受,然而此时此刻,它几乎失去了知觉。

它睁开眼,雾气般的画面里,主任向他走过来,那管装满黄色药水的针筒在它眼前掠过,它感到身上有个地方被蚊虫叮咬了一下。刚打了针是没什么感觉的,它回过头想找寻针孔,但头脑突然很疲倦,怎么找也找不到。

黄少天站立起来,晃了晃脑袋,面对着主任,做好备战姿势,可惜不过走了仅此一步,就虚浮地栽倒了。它闭上眼甩了甩头,又逼迫自己睁开,小伙伴们的叫喊声好像越来越远,主任肥胖的身影虚成了三道,每一道都时而拉长时而压扁。

就在它摇摇晃晃的时刻,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不太清表情,只能从动作感受到他的急切和担忧,像极了公园里的那个夜晚。

“少天!!!”那个人喊道。

黄少天想向他走过去,然而一步也挪不动了。


-11.

有时候一场昏厥好像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腹部像火一样滚烫,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关节是舒服的,所有的血管都好像淤堵了一般,黄少天紧紧闭上了眼睛,它忍受着剧烈的燥热所带来的煎熬,期待的昏厥并没有到来,四周的动静异常清晰。嘈杂的争斗无休无止,铁桶滚翻在地,餐盘在石头上磕出了脆响,还有那魔鬼一样的电流震动声。

不知道这次遭殃的又是谁?可千万别是它的朋友们。

黄少天睁开眼,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明晃晃的,树叶透出不自然的绿色。它还在这个笼舍里,而它的朋友们围着它,俯下身子舔顺它的毛发,发出难过的鸣叫。

“我没事,你们别担心。”黄少天艰难地说。

它向不远处望了望,靠近假山的地方有一滩水迹和一只滚远的水桶,那根恶魔一样的电棒正躺在那里,开关亮着红色小灯,而另一边,刚刚那个心怀不轨的主任也躺在水迹之上!

他在痉挛。它记得喻文州说过,水是导电的,看来,他肯定是受到了惩罚! 

至于接下来的事,黄少天就不是很清楚了,它突然晕得厉害,眼球都胀得发疼,好像变成了一个随时都可以爆裂的气球,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充气。身体倏地变轻了,开始颠簸,当迷迷糊糊裂开一道眼缝,一下就看见了喻文州的面孔!

黄少天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地嘶嘶作响,爪子在空中扑腾了一下,又落回了远处,它发现自己待在一个怀抱里,四周是急速后退的走廊,两侧镶嵌着千篇一律的灰色大门,头顶着青白色的日光灯,路的尽头是一个拐角。

喻文州似乎感觉到了它的苏醒,在奔跑的空隙中低头看了它一眼:“少天,你醒了吗?”

“唔……”它小声责备,“你怎么才来啊?”

“对不起,是我不好。”喻文州将它抱紧了一些。

黄少天不会真的怪他,往他怀里拱了拱:“我难受极了,这是怎么了?热得我浑身难受。”

 “再坚持一下,会好起来的。”喻文州掂了掂它的身体,脸颊贴着它的额头,低声安抚道,“你别怕,我们这就回家。”

这就好!黄少天安心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动荡的梦,梦里的他以人的形态赤条条地躺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屋外雨水飘摇,积水好几尺,把它的这张小床托得飘浮而起,它摇摇晃晃地攀住床沿,想稳住身体,然后仿佛听到了一点声音。

车外下着夜雨,门卫大爷看不真切车里的动静,便撑着一把伞,怀疑地来到道闸口,敲了敲车窗。车窗降下来之后,他指着后座上的空调被问:

“这是什么?”

“同事身体不舒服,送他去医院。”喻文州说。

“噢……掀开看看。”

喻文州顿了顿,有点犹豫地望了望后座那床鼓起来的被子,他将它抱进车来,蒙上被子的时候,它还是兽态,面对尽职的盘查,喻文州不能表现得太放任消极,可他又不敢贸然掀开被子,一时陷入了焦灼。

“怎么了?”大爷眯着眼看他。

喻文州正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个合理借口,不想这床被子自己斜了一道,冒出一头棕褐色的柔软头发来,黄少天露出两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没精打采地问:“到了吗?”

喻文州松了一口气,对他笑了笑:“还没有,再等一等。大爷,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大爷打消了嫌疑,慢悠悠地坐了回去,打开道闸。

虽然千钧一发却所幸有惊无险,喻文州摇上车窗,继续驾驶。才开出没一会,忽然感觉到耳朵边有热气喷吐,抬眼一看后视镜,黄少天双颊通红地抱着他的座椅靠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旁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头。

轿车唐突地冲进暴雨和霓虹灯,车外光怪陆离,映照得车内恍如另一个世界,黄少天的表情有些许昏沉,鼻头和脸颊落下两块清冷的红色,指甲将车座的皮革抠得哔剥作响。

“我这是……怎么回事?”黄少天有些惶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喻文州看了一眼雨刷后的红绿灯,继续开起车来,一边分神解释说:“别怕,是药剂的作用,那一针的影响可能短时间内无法消除,我已经喂你吃过缓解的药物了,再忍一忍。”

哦对,它刚刚可是中了一针!黄少天想起了这些天受的气,哼哼两声别扭地别过脸。

“我很讨厌他,你不知道,他对我们可坏了,你怎么可以问也不问,就把我丢在那里不管?”

“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他的研究组在业界享有美誉,这中间或许哪里出了问题,总之,让你受了这么多天的苦,我负有很大的责任,我绝不推脱。”

“不过你来找我了,我就可以原谅你。但是我的朋友们又该怎么办呢?”

“你放心吧,我让老郑带走它们了。”

“那就好……”

黄少天靠他越来越近,几乎是亲昵地往他后颈蹭,一股股热气喷在他耳朵上。

“少天……”

“你的耳朵好红。”黄少天伸长脖子用鼻头碰了碰他的耳朵,轻声说,“也好烫。”

喻文州愣了一愣,迎面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他回过神来,猛打方向盘,车子扭了一个大弯,刹在路边,马路上留下了深黑色的两道车辙,拨开的雨水一股股涌了回去,黄少天从车座这头被甩到了那头,哎呦一声撞在车门上。

他狼狈地爬起来,揉着额头上的大包,又看了一眼喻文州,喻文州扶着额头靠在驾驶座上深呼吸,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温和地指正:“我在开车的时候,别这样,很危险。”

黄少天意识不到这有风险,他爬回原来的位置,坐在那堆被子中间,理直气壮地说:“可是我很难受……你帮我吧?”

喻文州想了想,回头温柔地望着他:“我教过你,你还记得的,对吗?”

“对,但是……”

黄少天想说:但是明明有你在身边。喻文州却像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一般,冷静地打断了他。

“我不会总在你身边的。”

言下之意留在了无声的空气里,喻文州转过身继续开车,什么也不说了。


黄少天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这里有一张他伸长四肢都撑不完整的大床,还有蒙上纱帘的落地玻璃窗,窗边放着桌椅,跟他以往见过的样式很不一样,之前在研究所,见到的都是四四方方的直角线条,颜色也多以黑白为主,这对桌椅的轮廓却是曲线,柔软的坐垫上有花朵的图案。它攀着床沿,端详着地毯,忍不住按了按,果然很柔软!然而这时它才突然发现,自己伸出的——还是一只手。

黄少天看着属于人类的手,五根细长的指头,没有毛,没有红色的肉垫,有点新奇地舔上一舔,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他没有变回去,这可真稀奇,他跳下床,低头观察着自己陌生的身体。床头柜上放着一件叠好的衣服和一条宽松的短裤,想来应该是留给他的,黄少天拎起黄色的T恤,懵懂地找到了领口和下摆,套了进去。

没事做就容易犯困,黄少天等得迷迷糊糊,又在床上睡过去了一会,中午的时候,门铃响了,他揉揉眼睛清醒了过来,雀跃地到门口迎接,门外进来的却是郑轩。

郑轩提着大包小包的,一看到他就哭笑不得地叹气道:“就算失望也不用这么明显吧?”

郑轩带来了一大盒熟食,虽然黄少天现在还是人类形态,他的胃口却没有因此变小,五个饭盒的牛扒吃得干干净净,中途还抽空抱怨了一下太硬了不好咀嚼。郑轩唉声连连,谁让这个矜贵地方带不进生肉,牛扒可不便宜,吃力不讨好。

吃完饭,黄少天缠着问他喻文州去了哪里,郑轩一拍脑门:“进来这么久都忘记跟你说,他这两天办点事,最晚明天就来。”

“哦,”黄少天伸伸胳膊,“我为什么还没变回去?”

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郑轩:“是啊,为什么呢?组长猜测是药剂副作用,现在我们谁都不敢保证你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黄少天若有所思:“那我的朋友们呢?听他说,都交给你去处理了!还有那个坏蛋,他受到处罚了吗?”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我和组长在想办法处理,我调了闭路监控留存证据,也按正规流程申请了转移它们,但是你不知道,你口里的那个坏蛋后台有多硬……”郑轩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下,转移了话题,“哎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它们现在都很安全,预计今年年末放生,就可以了。”

黄少天又问:“这里是哪里啊?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这个啊……可能要稍微等一两天,事情还没处理好,等处理好了,就送你回家。”

见黄少天还是没安下心来,郑轩诚恳地说:“你不相信我就算了,不会连组长都不相信吧?”


黄少天当然相信喻文州。

他拉开了窗帘,和煦的阳光一拥而入,一整个下午,他就这样趴在阳台上安心等待。楼下有一个巨大的泳池,里面有很多人在游泳,泳池边的花坛郁郁葱葱,围墙外的街道上川流不息。他以人类的姿态趴成了猫科动物的模样,斜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飞溅的水花和波光,不一会便睡着了。

浑浑噩噩之间,他感觉好像有人在摸他的脸,手掌温暖。黄少天皱皱眉头,眼睛睁开一条缝,明净的月光里,他一下就辨认出了这张脸。

“是你!”黄少天揉揉眼睛,怕他跑掉一般揪住喻文州的袖口,又有点困惑,“可是……老郑说你明天才……”

喻文州指了指手表:“现在已经‘明天’了。”

“啊??我有睡这么久吗?”黄少天爬起来,偷偷摸摸拭嘴角的口水。

喻文州理了理他的领口:“起来吧,我们时间很紧张。”

“要做什么?”黄少天莫名地提高了警惕。

“还能做什么?”喻文州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回家啊!”


关上了酒店房门,喻文州一手拎包,另一只手拉着拉杆箱,而黄少天自告奋勇帮他背书包,他因为太过高兴,说话做事都是连蹦带跳的,活像一个背着满书包零食去春游的小学生,喻文州不断提醒他要小声一点,现在已经是深夜,这里是酒店,有很多陌生人要休息。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酒店,但大概也像研究所有很多动物聚集一样,这里也有很多不约而同的旅人。黄少天在心里暗自抱歉,他绝不是故意要吵他们,实在是开心到极点,有感而发。

顺着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库,黄少天还兴奋地寻找着喻文州的车,却没想到喻文州把他带到了一辆见所未见的大货车旁边,驾驶座上有个人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喻文州敲了敲车窗,那个人登时惊醒了,甩了甩脑袋看了他们一眼,摇下车窗。

“都准备好了吗?”

“嗯,行李收拾好了,其他也就绪了。你呢,没问题吗?别疲劳驾驶。”

“嗳没事!我正好趴了这会,精神多了……这位就是?”

喻文州用眼睛看了一眼黄少天,解释说:“我先前提起过的:少天。”

车上的人搭着车窗打量黄少天,半晌后才友善地说:“你好,叫我小赵就行。”

黄少天当然认识他,还有谁会像他一样黏着喻文州不放了,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还有联络,真让人不爽……不过偷瞄喻文州两眼,他的神态又很正常,看起来不像是建立了什么特殊关系。

黄少天收起不满的表情,他既然决心不再添任何麻烦,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应当学着接纳和大度,毕竟,他不能再犯下任何会离开喻文州的错误,要是因此碰上第二个电棒主任,那可多倒霉啊!

小赵有点神经大条,倒是没察觉,他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后车厢钥匙,抛给了喻文州。

喻文州接过钥匙,对黄少天招招手:“少天,这边。”然后打开了后车门。

整个车厢里都装载着成箱的脐橙,放眼望去都是明亮的颜色,盖上了墨绿色的防尘布,木箱堆中间留空了一块,一个狭长缺口,大概两米长短,又矮又窄,别说坐了,恐怕就只能躺。黄少天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进去躺好,喻文州拉好车门后也并肩躺在他旁边,没躺多久,四周和身下都震动起来,脑海中的晕眩稍纵即逝,货车大概发动了。

空间太狭小,翻身都不方便,要不是为了回家,谁能忍受?黄少天不满地问:“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喻文州说:“你要是困的话,现在还可以睡一会,今天一天,我们都会很累。”

黄少天歪着脖子看着他:“为什么不坐你的车,我不喜欢这里,——而且我也不喜欢开车的人。”

“小赵?你还记得他?”喻文州有点讶异。

黄少天转过身去嘀嘀咕咕的:“我当然记得……我的记性可好了。”

喻文州安安静静躺了一会,在附近摸出一个落单的橙子,递了过去:“他开车,我不就有空陪你了吗?”

这么一想也是,黄少天转过来接住橙子,舔了舔皮,美滋滋地抱着它闭上了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橙子清香,除此之外,他还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人类的体味,混着一种木质的香水味道,闻着闻着,他已经摸索着趴到了喻文州身边,拱了拱喻文州的胸口。

喻文州忙碌了一天,正犯困,差一些便要睡着了,胸口像是忽然被什么撞了过来,黑暗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赖在他身上。

即使长着人类的脸,也拥有了智慧,但在黏人这件事上,分明还是只小猫。

喻文州笑着打趣:“又怎么了?”

“我睡不着……”黄少天百无聊赖地说,“我今天睡了一整天!现在可精神了,我想说话,你陪我玩一会好不好?”

“我当然乐意,只是……我有点困,反应可能跟不上。”喻文州略带抱歉地说,“不然这样吧,你先让我睡两个小时,再叫醒我,我陪你。”

那怎么可以?黄少天自认是很懂事的小动物,他大义凛然地说:“你想睡就睡吧,我只要挨着你就可以很高兴了。”

他压低声音,小声嘀咕:“反正我可以在心里头跟自己聊天。”

把自己说得好可怜,喻文州攥紧的拳心出了汗,他摊开手掌抚摸着黄少天脑后蓬松的头发,感觉到黄少天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坦率地枕在他手心。

心里有块角落酥酥麻麻地融化了,喻文州好像沉浸在一团巨大的幸福空气里,几乎要被水果的甜腻香气冲昏头脑。

就差一些,他就可以推翻所有决定。


-12.

货车开到下半夜的时候,似乎经历了一道坎,整个车厢遭遇了惊天动荡,直接把腹中那两个睡熟的家伙给颠得磕到了脑袋。

醒得太急,太阳穴有些胀痛,黄少天哎哟叫苦,扯了扯喻文州的衣服问他:“哎,你听到什么没?”

喻文州按揉着额头,凝神听了一会说:“在过收费站?”

什么是收费站?

这时车外传来陌生人的声音:“这装的什么?啊?脐橙啊,哪儿送来的,哦,做出口生意啊。”

黄少天立刻反应过来:“我不是说车外,是说车内的声音。你听不到吗?喀拉、喀拉喀拉的!”

人类没有这样的好耳朵,喻文州仔细听了好一会,还是只能听到车外的交谈,一个人似乎说着话靠近了货车后门,喻文州警觉地捂住了黄少天的嘴巴,压低了声音:“嘘,有人要进来检查。”

黄少天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要检查,只听“喀拉拉”一声巨响!车厢内不知哪个货箱的木架子造了反,脐橙大厦应声坍塌,圆滚滚的果子雨点一般向下滚落,一个接着一个排队砸到他们脸上、胳膊上,大腿上。别看这些凶器都是果子,打在肉上还真有些疼!

没用多久,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橙子、橙子,还有橙子。

与此同时,车门恰好被拉开了,有个声音冷冰冰地说:“哟,你这货箱怎么都散了?”

另一个声音是小赵:“还说呢,你们这条路怎么回事,那么大一个坎,你看把我的橙子给颠的!这要是磕坏了影响卖相,我找谁赔?”

“这也不干我们的事,今早有辆超重的大卡车经过,把路碾坏了,什么?你说修路,今年刚修好的路呢,再修一次,等吧!你要嫌,怎么就不能开慢点呢?”

“哎,还讲不讲道理了?高速路,你让我慢到哪里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看对方越觉得讨厌,到最后谁也不想再多耗时间在交谈上,索性随意扫了两眼货物,草草了事。

门又关上了,车厢内重归黑暗。

喻文州松开了手,黄少天大口呼吸着空气,只是这样轻微的挪动,香橙就已经见缝插针地往他们身后的空隙里钻,他们挣扎着爬出了这堆橙子,仿佛在一个海洋球池里挣扎,只是这些“海洋球”会破裂,挤出又甜又黏的汁水。

“这、这什么!”黄少天闻了闻沾在手上的汁液,黏糊糊的让人难受。

“你等一等。”在黑暗里,喻文州耐心地抓了一个橙子,用手指剥开果皮,又将果肉一分为二,举到了空中,“尝尝看吧。”

黄少天鼻子轻微耸动,向着果肉嗅去,将信将疑地咬住了,发出了微妙的鸣叫。

“喜欢吗?”喻文州顺着声音摸了摸他的头。

黄少天几乎是惊叹了:“啊!这个原来这么好吃啊?”

“你喜欢?那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一定吃得惯水果,小赵说这橙品种好,皮薄肉厚,又很甜,看来是真的。”

黄少天一噎,冷漠地改口:“也没有那么好吃,我还是更喜欢吃肉。”

“对了,”黄少天问,“还没说说看你呢,你喜欢吃什么?”

喻文州不怎么挑食,学生年代在家吃饭,父母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后来上大学及工作都是在公共食堂解决的,偶尔出差或是请客会正式地吃上一顿中式大餐,不外乎鲍鱼、龙虾一类的。广东人吃饭不能没有蔬菜,饭堂阿姨每一顿都会变着花样炒时蔬,还会做一些家常凉热小菜,他都喜欢,若非要评选一个最,恐怕就是白切鸡、三杯鸭一类的家常菜。

感觉到黄少天听得很认真,喻文州笑了:“怎么想到问这个?”

“噢,也没什么……”黄少天漫不经心地说,“就是想更多一些了解人类。毕竟,我不想被你们排除在外了。”

“排除在外?”

黄少天低下头,昏暗光线保护了他的自尊心:“我知道,你们是觉得我帮不上忙,所以做很多决定之前,都不跟我说。可能你们有自己的考虑,说出来我也不一定明白。——或许我真的做不了什么,可我真的很讨厌这种被当成小孩的感觉,好像我就应该什么都听不明白,乖乖待着,被表扬,被安排。这不是我想要的!”

 喻文州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那你想要什么?”

黄少天坚定地说:“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你大概觉得我很烦吧,但是,”他丧气地抱紧橙子,“这样能更靠近你。”


货车颠簸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了,车门轰隆隆掀开一条缝,一束阳光爬进来,晃了晃喻文州的眼睛,他抬手遮住双眼,试图翻个身,不料无数橙子形成的微妙平衡就此打破,它们如流沙一般向车外涌去,坐在橙子里的人也顿时失去着力点,顺着圆溜溜的果子滚出了车厢。

“哎哎哎哟!”同样滚出来的还有黄少天,他跌得更惨,脸着地,狼狈地扑在喻文州旁边,一颗调皮的橙子一路弹跳,最后还“嘭”的一下砸着了他的后脑勺。

小赵虽然是个好人,却未必时时刻刻好心,生活环境教他养成了幸灾乐祸的习惯,就如此刻,他不仅没有上前扶人,反而哈哈大笑,捡起橙子来。

“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出糗啊!”小赵揶揄,“我以为你连走几步是最短距离都会算好,这辈子压根就不会犯错。”

喻文州还是不生气,笑着坐起来拍拍尘土:“怎么可能?这种人该多无趣啊。”

还趴在地上的黄少天正生气地搜寻最后那颗捣蛋的橙子,一抬头却突然愣住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湛蓝海湾,远处的山脉断开一个缺口,海水从广袤的海洋涌进了这里,霞光洒在水面,不远处的岬角上搭建了一个货仓码头,码头旁边停泊着不少船只,有水手正来来往往上下装卸货物,几个船长坐在门口的大树下打麻将,用赌博解闷,用烟当筹码。

这些都是黄少天没见过的,他看什么都好奇,小跑到路的边缘,抱着车道上的护栏,踮起脚尖,遥远地观望那些打麻将的人,后来趁着喻文州搭手捡橙子收行李的空当,他甚至忍不住靠了过去。等到日薄西山,喻文州叫唤着少天的时候,黄少天才回来。

天呐,出门前还洗得白白净净的,这会已经成了一只小脏猫,喻文州又好气又好笑,用大拇指抹掉了他脸上的灰尘和泥印子。

“怎么脏成这样?去哪玩了?” 

黄少天得意地说:“我认识了两个新朋友!”

“嗯?”

黄少天兴高采烈地指了指身后,不远处有只大黄狗摇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句,另一边的墙角有一只正在玩爬山虎的猫,耳朵也压低了一些,看了一眼黄少天。

“啊,他们在和我告别。”

黄少天看着他们,高举双手:“再见,很高兴认识你们!不过很可惜,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你们的朋友了。没错,我要走了,我要回家了。我的家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又凉爽又舒服,没有风雨,没有危险,绝不会饿肚子,到处都是让我喜欢的人。这段时间,我无时不刻不想着回到那里,我现在终于明白稀树草原的意义了!那里就是我的‘稀树草原’。”

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的黄少天,似乎比以往还要多话,好像下意识想多制造一些回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留下些什么。

夜幕降临了,码头亮起了灯光,不少船出港了又回来,吃饭的时间要到了,小赵带领着他们从隐蔽一侧进入一艘货轮的船舱,穿过了锅炉房,来到了阴暗的仓库,空气中传来干粮和储备的蔬菜的生腥气味。

小赵打着手电筒照了照,走到一个角落里撩开一整块土灰色的防尘布,指着三四个木桶包围着的空地,那里打了两床地铺。他抱歉地说:“凑合一下,可以吗?”

喻文州自己没意见,主要是看黄少天,而黄少天急欲证明自己绝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尽管不太喜欢这里闷闷的空气,但还是咬咬牙钻了进去。

喻文州见他进去了,交代了两三句,就跟小赵走出了仓库。

走向食堂的一路上,小赵边走边说:“我跟掌勺的老陈打过招呼了,你们要吃饭找他就行。”

喻文州看着他: “这次真是麻烦你了。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小赵摆了摆手,懒得客套:“也没什么,礼尚往来,你之前帮过我,这次我正好认识些人,反过来帮回你,不算什么。”

“这样应该不会连累你吧?”

“不会的,这条航路查得不严。只是你们出去之后我就帮不上忙了,你自己要小心。”

喻文州笑着说:“好,我会记住的。”

“怎么样?认识我,还算不错吧?”小赵突然说。

但他说完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对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刨根问底,可既然问了,就应该逼出那个让自己彻底死心的答案。

“就算欠你的,我都还了,我只是想问问看,你还会回来吗?”


喻文州回到了货仓,手里拿着两个饭盒,说是他们今天的晚餐。

黄少天正靠着木桶打盹,此刻闻着香味醒过来,对着饭盒吞了吞口水。他已经饿了一天了,现在就是塞给他蔬菜他也能咽下去。

“你怎么不吃?”黄少天狼吞虎咽,然后包着一嘴鱼肉看了看喻文州。

“你先吃,我还没饿。”喻文州打开了饭盒,把肉全都挑给了他,“多吃一点,这条路很长。”

黄少天不知道人类怎样坐车才算是正常,以为躺在橙子底下是常态,凌晨宾馆退房也是常态,就连现在偷偷摸摸猫在货仓里也没有什么不对,可现在这一句话,让他慌了起来。

“怎么了?”喻文州看出他不对劲。

黄少天警惕地问:“我们……不是回家吗?”

“是啊。”

“那这条路……是不是太长了一点?我记得……我们从保安亭到后来那个叫做宾馆的地方,没有这么久!”

喻文州反问:“你确定吗?当时你不知道睡得多熟,连我挠你脚丫都没知觉。”

“啊!谁允许你挠我脚丫了!”黄少天伸长脖子抗议。

“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挠。”喻文州关上饭盒,坐在了地上,波澜不惊地说,“这正好说明,你对中间的事情没有印象,其实那段路很长很长,我们如果要回去,得走很久。”

原来如此,黄少天咀嚼着肉片,暗暗责备自己竟然不相信喻文州,他放下心来,继续风卷残云,连食盒底部的油水都舔得干干净净。


船在海上这一漂就是二十多天,时间越拖越长,黄少天的怀疑与日俱增。他不可能在那一天睡过去了二十多天的路程,还毫无知觉吧?每一次经过甲板,看到望海的喻文州时,黄少天都忍不住想要问他一下,可得到的总是滴水不漏的答案,一来二去的,黄少天只能认为自己确实记错了。

第二十三天的深夜,黄少天忽然浑身发红,躺在麻布上面抽搐、冒冷汗,四肢和脸颊都烫得骇人,五官疼得扭曲了。

喻文州爬起来打热水,问掌勺的老陈借消炎药,才刚把热水放在木板上,黄少天突然抓住他的领口,把他牵到胸前,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姿态,绝望地抱住了他。

 “我要变回去了吗?”黄少天的声音发着抖,他从没被吓成这样过。

水杯泼洒在地,药瓶滚到了一旁,喻文州腾开手搂住了黄少天,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他的脊椎骨,好像同时开启了决堤的阀门,那些克制住的,克制不住的情绪,统统一涌而上。喻文州的眼睛酸得厉害。

这二十多天,已经把这个少年形态的黄少天钉在了他的心里,哪怕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们也绝不可能再回到原来那样简单的关系。之前,他自己怀疑过,对这个努力学习做人的大男孩动情,到底算不算喜欢那个开心玩尾巴的小动物?

但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

人形的“他”和兽形的“它”加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黄少天,他做不到割裂开来,只喜欢其中的一部分,对另一部分视而不见。

喻文州跪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抱着他,越抱越紧,手臂箍进了肉里。

语言可以用来安慰,亲吻和抚摸能缓解肉体的苦楚,一个吻不够,那就多用几个;出不完的汗可以吸吮;翕动的嘴唇可以堵上,那么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别让我走!”黄少天说,双手死死抓住他后背的衣服,无助地抓挠,手心里都是黏的,整个身躯如同刚刚淌过水一般,湿漉漉的向下坠。

喻文州闭上眼睛,只顾着收拢双臂,他感到背后的挠动逐渐变成了尖锐的刺痛,怀里的躯壳不断紧缩,紧绷的肌肉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柔软,光滑的皮肤变得蓬松又顺滑。

黄少天安静了下来,圆圆的豹耳无力耷拉而下,喘出粗气,栽倒在麻布上,睡着了。只剩下大汗淋漓的喻文州张开双手定格在原地,仍旧心惊肉跳。

这种感觉无法形容,就好像抱着全世界最好的事物,然后一点一点失去了它。


那几天黄少天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它从苏醒过来开始,就一直怅然若失地看着天花板,看着仓库里堆叠的木箱和纸壳,看着甲板上翘起的螺丝钉,海面上永不止息的白色飞沫。它没有哭,甚至没有闹别扭,只是落寞地看着。

有一天,它终于看到了岸,乌蓝的水面上浮现了一道土黄色的海岸线,船只犹如砂砾一般大小,在视线尽头缓慢移动,天空上的鸥鸟喜悦地盘旋。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唯一的好事!黄少天迫不及待地推开仓库门,来到正在看书的喻文州身边,咬住了他的袖口。喻文州收了收袖子,问它怎么这么高兴,它这才松口,大声说:“到了,到岸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下船的那段路走得并不顺利,黄少天窝在行李箱里,身体时左时右,难受得想吐,但是为了回家,所有苦都可以吃,它咬咬牙,承受了下来。

又不知过去多久,它听到了拉链的声音!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开心了,它顿时兴奋了起来,只希望一钻出行李箱,就能回到那个温馨的笼舍,它想念它的爬架,想念在它的海芋叶子旁边睡个美美的觉,它一定要睡一觉,睡到傍晚时分,吃光餐盘里的肉片;玩到夜深之后,偷偷钻进房间里偷袭喻文州!——它马上就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了!

然而,它钻了出去,看到的却是一片荒凉陌生的树林。天色将晚,暮色中的枝叶向上纠缠,遮得林间幽静空寂,板根树的根系错综复杂,气根死死勒住树干,仿佛一个个抱恙又拧巴的老人,树下生长着许多石韦与星爵,在它们的脚下散布着不计其数的苔藓,这些苔藓不知疲惫,爬上了树干,爬向了密林深处,爬遍了每寸土壤。

他们所搭乘的越野车,正位于这片树林的边缘,喻文州就是站在这里,将它从行李箱里带出来的。它知道,在这一路上,它必须要藏进这个行李箱,因为它在这个人世间,显得格格不入,而现在,它却好像觉得,越野车和喻文州,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潮湿的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树根,和泥土的腥气,黄少天愣住了。

“这是哪里?”它看向喻文州,“我们在哪啊?”

喻文州平静地看着前方,似乎要看穿这片森林,他的表情慈柔又笃定,眼里仿佛流淌着一种不容读取的苍凉。

“少天,”他的嗓子意外地有些沙哑,“还有一段路程,我们就能回家了。”

黄少天不明白:“那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来呢?”

“因为,我们刚刚穿过这片森林的时候,我丢了东西。”

“啊?”黄少天惊讶地问,“什么东西,很重要吗?”

喻文州看着它,真诚地点了点头。

“那可不行,我们得去拿回来。”黄少天抱住越野车屁股后头的备换轮胎,垫了垫脚跳上车顶,一本正经地观望着林中的复杂场景,回头问,“你丢了什么?”

喻文州扯了扯自己敞开的领口:“你还记得吗,一颗纽扣。”

“啊?这是怎么弄丢的?”黄少天皱着鼻子。

“可能是刚刚树枝挡路,我下车搬的时候弄丢了。这颗纽扣非常重要,是我的母亲为我缝补的,她没有办法再帮我缝补第二次了。”

只可惜……喻文州叹了口气:“它实在太小了。”

黄少天为难地晃着尾巴,它怎么忍心看到喻文州这么难过呢?虽然一颗纽扣掉到了树林里,且在日暮时分,就已经等于失去了它,但是从遗失到现在,也没有过去太久,从喻文州刚刚提到的信息判断,是在不远处的,有倒下的树木的地方,有方向,有那么一点点细节,再加上它能夜视的双眼,喻文州的气味……

“包在我身上!”黄少天身板挺直,小爪子有模有样学着人类拍了拍胸膛,“我一定会把它找到,交给你!”

喻文州注视着它,温柔地说:“别勉强。”

黄少天摇头:“我可是很厉害的,你别瞧不起我呀,虽然说我平时总是麻烦你,但是那些事我真的不擅长啊,这次不一样,恰好是我熟悉的领域,我能帮到你,我能依靠我的鼻子,能用我的眼睛,所以你就别推辞了,让我为你做点事吧!我想为你做点事!”

它回头看向密林深处,身体挺拔的像一尊塑像,睥睨着丛林众生,万物百态。它的身体里确乎流淌着密林之王的血液,一呼一吸间,带起了穿林风和草浪。

“少天。”喻文州唤道。

黄少天回过头,眨眨眼看着他。

喻文州轻声说:“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吧,我很快就回来!”

黄少天说完了,对着喻文州摇了摇尾巴,头也不回地向着丛林深处跑去。

在碎枝和落叶中间找一颗纽扣,是它生平最大的难题,黄少天跑了很久,跑了很远,找了许多地方,都一无所获。渐渐地,它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哪里看漏了,这样的念头只要一起来,接下来的所有不安和怀疑都伴随而至,一会它觉得自己漏看了某棵病怏怏的老树,一会它觉得自己漏看了某头死去的鹿的脚底。

它想,是不是应该整理头绪从头找过,可又怕回去了见到喻文州,没脸跟他说自己一无所获。倒不是因为喻文州会责怪它,正是因为他绝不会,所以它才更加不能让他失望。

树林里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黄少天贴近地面,鼻子一动一动的,快要闻遍了每一片怀疑的土壤,最终,它不得不缴械投降,调转头往回走。

在快要接近树林尽头的时候,它突然看到一棵横倒在地的树木,细瘦易折,刚进林子的时候,似乎没有看见。它小跑到树的边缘,惊喜地发现自己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耐着性子一路嗅下去——天呐!这不是真的吧?

黄少天拨开两三片树叶,居然真的找到了那颗纽扣!

它高兴地原地蹦了好几圈,低头衔起纽扣,开始向喻文州的位置跑去,恨不能马上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漆暗的树林露出一道出口,它奔了过去,甚至险些被树根绊倒。

它终于出了树林,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越野车,没有喻文州,泥泞里留下了两道车辙,漆黑的草原吹着荒凉的风。

黄少天有点懵,它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远方,又回望了一下森林,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但它很快想到,一定是因为自己失踪太久了,喻文州进来找它了,正是这种时候才不能乱跑!

它找了一块位置较高的大石头,跳了上去,放下了纽扣,珍惜地将它按在脚底,在这里蹲着,既能洞悉广阔的草原,也能看到密林里的动静,是等待的最佳位置。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四周徒留黑影,树也是黑影,石头也是黑影,只有月光照过的地方才能驱散一点萧索之气。林子里昼夜温差大,黄少天却不觉得冷;无数凶险的动物埋伏在夜晚深处,它也并不感到害怕,它不断地提醒自己,经历了多么严苛的训练,怎么能这样轻易胆怯,平白让其他家伙看笑话?

它有最尖利的獠牙,最迅捷的身形,最聪明的头脑,应该是其他动物害怕它!

更何况,它还有它的尾巴,就算全世界都不值得信任了,它的尾巴也会永远忠实于它,陪伴它,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尾巴在,它就绝不会怕。

对,它不怕。

黄少天义无反顾地蹲在这里,望向远方,风中的草叶一丛丛地弯腰,身后的树林悉悉索索地交谈着,云层散开了,露出清亮的月光,云层又聚拢了,薄暮中的天际线,透着一丝几欲破壳而出的金色。

日出又日落,黄昏接破晓,黄少天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风雨无阻地等在原地,经历了反反复复的希望和失望,一次次的猜测和自我安慰,最后除却一腔孤勇,它什么也没有了。在第三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它终于明白——

喻文州不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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