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陀螺

我们终于可以相爱了!

【喻黄】勇敢的尾巴(13-15)

-13.

喻文州几乎是逃离了现场。

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天色越行越晚,越野车钻入一团夜雾,渐渐地,一片苍茫中冒出了稀疏的灯光,荒凉之后依次浮现建筑、人类群落、街景还有城市。喻文州仿佛被抽干了血肉,一声不吭地来到租车公司还车,就近找了个旅馆休息,天不亮便搭乘最早班的公车去往码头,原路返回。

海潮推着他离岸,他看着码头上空徘徊的鸥鸟,高飞又降落,一瞬间突然累得无力动弹。

归去也同样用了二十来天,当他抵达研究所时,不出意料,他的工卡已经刷不开门禁,这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这份工作。

喻文州抬头望去,楼顶那个穹顶式的笼舍依旧安然,隔着一层黄褐色的灰尘,隐隐能看出葱茏绿意。正出神,门忽然从里面开了,郑轩带着欣喜的表情探出头来。

“组长,你终于回来了!我刚刚在楼上就看到是你,景熙非不信。”

喻文州笑着说:“我回来拿点东西。”

郑轩一听这话,顿时沮丧起来:“组长,我尽力了,但是杨主任的背景……”

“没关系的,我如果想不明白这一点,根本不会做这种决定。”喻文州拍拍郑轩的肩膀,“这段时间,你们怎么样?”

“手忙脚乱的,放生它们的事情我已经在安排了,部分项目推进缓慢,你的位置暂时悬空,还没人接替。”

“噢,是这样啊……”

郑轩带他上楼, 一路上经过了其他科研室,时不时有人出来打招呼,惊讶地问他怎么失踪了一个多月,辞退又是怎么回事?一刻也不消停。好不容易突破重重关口返回了他们的办公室,研究组的同事又一脸愁容地聚集在了那里,甚至还有几个隔壁组的。

“组长!”

“喻老师……”

“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都这副表情,我还活着。”喻文州语气轻松地打趣道。

 “对了,黄少怎么样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问的,刚问完就被其他人瞪了一眼,大概他们也清楚在这时候提及这个名字,无异于揭疮疤,不会有谁比喻文州更加舍不得。

然而喻文州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我放他走了,现在……他或许已经适应新的生活了吧。”

他低下头,整理着台面,把自己的书和笔都装进了纸箱,其余拿不走的干脆不要了,至于那张沙发床,他打算晚些时候叫个搬家公司直接送回去,多花点钱也不要紧。

一群人唉声叹气地看他收拾,终于有人忍不住义愤填膺道:“真是好人没好报,组长做了那么多事,结果还要被那个坏人反咬一口。”

“行了,别替我抱不平了,你们的事都做完了吗?”喻文州瞥了一眼隔壁组的同事,提醒他的组员们,“合作研究的那个病原分子生态学的项目,进行得怎样了?”

郑轩老实交代:“总觉得差点什么。”

“发表了吗?”

“还没有,哎!你要看看吗?”

喻文州险些应承下来,转念又道:“还是算了,你们的工作我已经不方便参与了。”

刚刚还好好待着的隔壁组实习生,一听这话鼻子一酸,眼泪竟然啪嗒掉了下来,愁云霎时笼罩在他们头顶,大家的表情都是同样的遗憾和不甘,谁也没舍得嘲笑她。

喻文州有些无奈,温柔地问:“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喻老师,我们舍不得你……”她揉了揉眼睛,“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留你下来?”

“我很高兴你们愿意这样想,但如果这件事情可以简单解决,我一定会去做。既然现在已经没有了转机,我想……你们还是应该尽早跟我断掉瓜葛,免得受到牵连。”

“牵连就牵连,大不了把我们都开掉!”

“就是,我们不待了,组长你去哪,我们就去哪!”

这些家伙,居然在此时燃起了一腔不合时宜的热血,喻文州只能叹气: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都在说什么呢?下回可别再提这么任性的话了。你们走到今天,透支了多少健康,花了多少时间成本?我当然知道你们是无可取代的,可这威胁不了任何人,在他们看来,有得是人可以取代你们,愿意取代你们——他们要赶走一个人,轻而易举,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你们自己。我不可能忍心。” 

这番话起了作用,热血降了温,室内逐渐安静,只有那个实习生还在哽咽,年轻和执拗,让她无法妥协。

她说:“那……难道所有的苦,都该您吃吗?”


晚七点,喻文州终于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搬回了家里,打着包的行李堆叠在玄关,空荡荡的家里积了一层薄灰,他放下行李,把沙发床推到了客厅的一块空地,一头栽倒下去,被梦境接住。

再睁眼的时候,天居然还是黑的,再一看手机,才睡了两个小时。他多躺了一会,爬起来给自己找点事做,可惜没有工作可做,书也看不进去,心里空空落落的,干什么都不踏实,索性从杂物间里找出扫帚和抹布,搞起了卫生。

十点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短讯,张新杰发来的,约他一起出来喝酒。左右无事,何乐而不为?喻文州换掉自己风尘仆仆的行头,洗了个澡,收拾得清清爽爽赴约。

城市里的夜晚灯火通明,霓虹灯不甘寂寞地闪着忽红忽绿的光。车流暧昧,街道暧昧,就连无人问津的漆暗巷路,都弥漫出不清不楚的酒气。一进声色场所,这层暧昧变本加厉,仿佛砌出了壁垒森严的防御工事,把放纵跟克制彻底隔断。

吧台那里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背影看着眼熟。喻文州绕过了缠绵悱恻的歌声,避开那些调情的眼角,转了转吧台椅,坐了上去。

“来了?”张新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友好地介绍桌拐角坐着的那位,“肖教授,考古和语言学家,你们应该也算认识了。”说着又面向了肖时钦,说,“喻文州,不用我介绍了吧?”

肖时钦站了起来,和善地跟喻文州握了握手,在酒吧里除了酒客,不应该有其他复杂的身份,二人随意客套了两句,一同坐下,像每一个忘记自己是谁的顾客那样,点了一杯属于自己的酒。

酒保来得很快,酒的清澈度也出人意料,清澈和清淡截然不同,只有各比例都掌控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调配得恰到好处。

“也只有酒不错。”张新杰无情地说,揉了揉耳朵,“喝完要不要换个地方?”

场子是嘈杂了一些,就连说话都吃力,但更换环境是件麻烦事,反正有心聊天,上哪都一样,索性就一直坐了下去。三个人开始了寒暄,只不过肖张二人纯粹为了抛砖引玉,没聊多久话题就转到了喻文州的身上。小豹已经回了家,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喻文州顿了顿,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

他从杨主任空降的那一天说起,那时候的他面对上级的安排毫无抵抗之力,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黄少天带走,锁在另一栋大楼的顶层,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喻文州甚至不敢猜测他们会怎样乱来。

那几天,他几乎每天只睡得着三四个小时,动用了各种人际关系,无济于事,最终,当他得知这个短期实验将会变成长期研究,这逼他做出了决定。

没有谁会与广阔和自由为敌。

 “我记得……那位杨主任声称要接触这个项目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事实证明你的不安是有道理的,他的确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张新杰放下酒杯,遗憾地叹气,“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特殊的项目,为他的升迁路添砖加瓦,你面对这种人,反击当然是被动的。”

“对啊,喻老师,你也别太自责。”肖时钦宽慰道,“你们说的那个杨主任,在我们学校任过职,出了名的有背景,为人斤斤计较,器小易盈,没人敢轻易得罪。后来因为体罚学生被家长联名‘弹劾’,那时事情闹得也不小,我们都以为他完了,转眼间却看到他换了个单位,照样混得志得意满。”

哎,体制内好像总有这种人,能力平平,却学了一身向上爬的本事。肖时钦有点伤脑筋,打起精神道:“你这件事我们院都传开了,一片叫好声,还没人敢这么直接拨乱他的如意算盘。——对了,喻老师,我这下想起来,要是你现在还找不到事做,干脆来我们学校吧?”

喻文州兴致不高,但礼貌起见,还是道了谢。

故事讲到了喻文州和他的研究组是如何入侵门禁系统,又是如何把黄少天从那里带出来的,通过一条隐秘的走私航线,把黄少天送回了属于他的地方。听起来仿佛是一部集谍战、动作、环保题材于一身的三流商业片。

好在没有煽情,也没有为自己开脱,他只是很平淡地诉说了来龙去脉。

或许在他看来,现下对他的所有理解,都仿佛一种讽刺,这种“为他人着想”是最常见的人类式的傲慢,这个“傲慢”确实伤害了黄少天,他并不想得到任何同情。

两位朋友听出了言外之意,互看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陪着他一点一点喝酒,一段值得维系的友谊,就在于能感觉到何时需要援手,何时只需要充当一个出口。

舞池里的舞者换过一拨又一拨,不时有人瞧顺了眼,拐去厕所,或是小酒馆,他们三位却还是执着地坐在原地,不挪窝,也不吭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场子稍微静了些,驻唱调了调弦,口里换上了慢情歌,话筒和空酒杯一起打瞌睡。

喻文州看着酒杯中打旋的泡沫,忽然说:“走的时候,我没办法看他的眼睛。”

张新杰看了看表,似乎决定舍命陪君子。

喻文州撑着下巴,手指搁在杯沿转圈,睫毛下的阴影已经染上了醉意:“他太小看人类世界的复杂度,同时也太相信我了,我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无法控制的局面,他看不到这些危险。”

“我……为了送走他,这一路上都在说谎,我先是骗了他,后来出于自我安慰,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决定,我又骗了自己。”

杯子里一滴酒也没有了,喻文州摇了摇杯子,突然冷笑了一声。

“我让他学会相信人类,又告诉他,这些都是错的。”


喻文州连人带酒气,踉跄闯进家门,时针堪堪切进三点,他抬头去看钟,谁知一脚踩滑,撞在鞋柜角上,疼得嘴唇发白,连忙用手捂着伤处,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几乎就不想再挪步子,松懒地滑到了地上坐着。

房间里没有开灯,透着一种清冷的蓝色光线,暗得几近纯黑,却又分辨得出轮廓,三层高的鞋柜,什么也没挂的衣帽架,雨伞筒、过道、沙发、茶几、重叠的黑暗,还有角落里那两只无声相处的拖鞋。

喻文州醉醺醺地按了按眼睛,头好像越来越沉了,他抱着膝盖,把头埋下去,嘴里不受控地冒出呓语。

这是一个很柔软的时机,他能轻易爱上任何人,只要这个人能出现在此刻,凑近他,听他说说心里话,就像无数个夜晚里,那只小动物偷偷钻进他的办公室那样,蹑手蹑脚地趴在他的枕头边,用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拍拍他的头发,然后捂着嘴嗤嗤笑两声,趁谁也没有发现,偷偷舔舔他的脸……

他睁开了眼,跟照旧的家具面面相觑,突然面无表情地拽开领口,把那件衣服的纽扣扯了下来,往更深的暗角远远一丢。

吃不了所有的苦,至多只能吃一半。


-14.

既然在人类社会和丛林法则中选择了前者,消沉也该有个限度。

考虑了几天之后,喻文州还是接受了橄榄枝,向肖教授所在的高校投递了简历,忙碌可以是良药,人一旦充实,就能忘记难过。

以他的资历,拿到录用信并不难,只不过研究员虽然与教授平级,但毕竟术业有专攻,一开始,他还真有些担心面对学生无从下手。

肖时钦一听就笑了:“动物你都能教会,你怕教不会人?”

倒是有几分道理,喻文州重建信心,厉兵秣马,夹着教案走进了说小话的教室。第一堂课确实不大理想,台下溜号的溜号,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只要一背过身在黑板上写字,身后就是虫鸣般的窃窃私语。

拿粉笔的手定格在了空中,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教黄少天认字的那天,不管他说什么,说得多认真,黄少天都无法集中一时半刻的注意力,这叫他险些放弃,可后来,他用了一点小策略……

喻文州拿起板擦,擦掉了刚刚所有的知识点,又提起笔,在黑板上写下一道应用题,转过身心平气和地说:“不想听也可以,谁把这道题做出来,现在就可以下课。”


肖时钦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打断:“这方法管用吗?我都能想到台下的人是怎么各干各的了。”

喻文州笑了,一开始当然不管用,除了极个别的学生跃跃欲试,多数都是不屑一顾的。可只要有一个人成功解出,在艳羡的目光中走出教室,就会有第二和第三个追随者。喻文州对于选题很用心,一般都需要用到那堂课的知识点,时间一长,这些愿意解题的孩子开始自学,解不开却有心尝试的孩子开始听课,——就像他的第一个学生那样,露出求知若渴的表情。

动物和人的差异,或许并没有想象中大。

遗憾的是,总会剩下一些永远无法爱上这门学科的孩子,但让可以爱上知识的人爱上知识,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了。

将近两个学期下来,教导主任专门找他谈话,不吝赞美,他不仅是教学质量过关,甚至好几个学生遇到麻烦的时候,会第一时间向他寻求帮助,仿佛这么多老师里,只有他是能说上话的。

就连肖时钦也忍不住感叹:“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青椒。”

“什么是青椒?”

“……就是青年教师。”

还有这种说法,喻文州停下敲键盘的手:“受教了。”

“说真的,你留下来吧!”肖时钦拉来一张电脑椅,坐在他办公桌旁边,“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你没打算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但现在看来,你真的挺适合的。”

喻文州一时之间无法决断,他适合做的事情有很多,但喜欢的很有限,他喜欢学术多过于教导,喜欢双向交流多过于单向输出,喜欢体验多过于检验,即使被真正热爱的事业给放逐了,他仍然抱有一丝重返的期望。

一个声音让他接受现状,开始一段崭新的道路,另一个声音却害怕他忘记,一再提醒他那些至为珍贵的回忆。

他不知道该成全哪个自己。


时值年关,课业繁忙,出题、批卷,眼花缭乱的事,仿佛永远没有做得完的时候。

这天是这学期最后一门考试,喻文州监考完之后,收齐了试卷,抱着高高一叠往办公室走。他穿过了一条茂密的林荫道,路上都是拉着行李箱往反方向走的学生,他们有说有笑的,还有的正给家里打电话,有去处的人脸上都堆着笑,温暖的大衣和围巾,让肃杀的风也不那么冷冽了。

南方的冬天纵使严寒,也绝不会失去活力,行道树和灌木丛都透出沉沉的绿色,在风中簌簌作响。喻文州裹了裹围巾,加快了步伐。

这几天他连夜加班,还要帮几个休假的同事批卷子,手都要批改麻木了,原本还有几个热心学生主动帮忙,现在可好,都回家了,他只有自己一张一张来。改着改着,学生们细瘦的、端方的、洋洋洒洒的文字,变成了一团团稀里糊涂的墨迹,最后,他的头一跌,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梦里是个慵懒的夏天,喻文州待在一片凉爽又葱茏的树荫里,将一个毛线球扔得很远,一个金黄色的影子蹦蹦跳跳将它又叼了回来。

他被这种熟悉的温暖给惊醒,发现手边卧着一只黄狸,身体盘成了碟子大小,蹭着他的手背取暖。

“你好啊。”喻文州温柔地摸了摸那只小猫的后颈,“冷吗?”

那猫看他一眼,又看向其他地方,不过耳朵还是向着他的。喻文州耐心地把它抱进怀里,顺着毛,又揉下巴,服务周到,那小家伙却不很享受,十分不领情地“喵喵”叫了两声,冷不丁挣脱了他,头也不回地从窗户逃走了。

其实不怎么像,但他还是想到了黄少天。


那个周末,是安排已久的野放时机,在研究组的推动之下,终于能将那几只南半球的大猫们放归家园,这是喻文州答应黄少天的最后一件能达成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同行。

走正规渠道就不用偷偷摸摸坐货船了,研究组已经先行一步,喻文州直接坐飞机与他们会合。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交替在住处与工作场所之间而已,他跟随安排入住了宾馆,又顺着地址找到了会合地点,才刚到当地的动保协会没多久,他发现研究组全员都出去勘察环境了,而剩下这些驻守协会的人,肖时钦居然也在其中。

“嗯?你怎么也在这?”肖时钦手中的咖啡都没搁下,笑着迎过来,“什么时候来的,吃过饭没?”

喻文州反问:“你呢?在做什么研究?”

“哦,就是上次你给我的那份资料,”肖时钦比划了一下,“一人一豹的,我们后来因为它通灵,给它命名灵豹的那个,有印象吗?”

当然有,只可惜这个学名无法公诸于世,喻文州又问:“文字不是全部都破译出来了吗?你还要研究什么?”

肖时钦挠了挠头:“这些人趴在灵豹的周围,看似敬畏,实则表里不一,你还记得画面上的文字吗?他们早就对此心有不甘,这种矛盾耐人寻味,让我质疑这些人的跪拜到底是臣服,还是仪式?”

喻文州皱了皱眉头:“你是说……这可能是一种祭祀?”

“只有这一种解释可以同时说明他们的虔诚和不满,”肖时钦沉默了片刻,似乎怕答案刺激到喻文州,“他们显然是真的敬畏天地,却不满与这些灵豹同时进行资源争夺,你也知道,这两个种族体能差距悬殊,所以……”

喻文州捏紧了拳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所以,献祭敌人的身躯,来向神明祈福?”

 “活物祭祀在古老文化中相当常见,更有甚者以活人献祭,像是阿兹特克文明有剥去人皮的恶习,玛雅文明用骸骨堆出头颅架,在恩马提部族的社会里,击败强大的对手并用它的鲜血来祈神赐福,似乎是一种普遍认知,或许……这也是这种豹人生物逐渐罕见的主要原因。”

肖时钦招待喻文州在茶水间的沙发上坐下,自己从办公区拿来一个笔记本电脑,将影印的图腾放大,指着那些画像中的细节,跟其他破译过的资料相对照,果然同其他几个祭祀片段有相似之处。

 “你看这张图,他们用网捕捉兽人,剥下了豹皮,还记得我说过他们会在发情期向灵豹供奉活人吗?这样看来,这种行为恐怕是诱饵。”

 “用活饵引诱灵豹,并设计捕捉他们,最后,祭司献祭,再处理掉诱饵?”

“可以这样假设。”

肖时钦的声音不大,听在耳里却震得厉害,喻文州怔在当场,心中的恐惧无声无息炸开,汗毛直立,从头冷到了脚。

肖时钦还在继续说话,力求意图表达严谨:“当然也只是假设,只是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高,所以就在这个时间跑来看看,也正好要到祭祀期了,这个部落的文明还没有跟现代文明相融合,我也不敢贸然跑去,只有先就近跟当地的动保机关……喂、喂,你怎么了?别吓我!你还好吧?”

喻文州伏低身体,手捧住了额头,脑海中闪过了千百种恐怖的画面。

他由头到尾都想错了,他只顾着人类世界的风险,忘了原始丛林也有难处。


协会基地距离恩马提部落327公里,车程预计三小时,将会有80%的路段行驶在无人区,每年这时候,都会有无所畏惧的旅行者闯进这里,最后却因为迷失方向,信号不良,干粮不足,再加上缺乏求生常识,而不幸成为新闻版面上冷冰冰的数字。因此,当协会的工作人员听说喻文州居然要在此时进去,并且还是去勘探原始部落的时候,大惊失色、再三挽留,希望他起码可以休息一晚,准备妥当再从容动身。

然而喻文州去意已决,谁也无法撼动。

最自责的当然是肖时钦,他深刻地检讨了一番,或许不应该一见面就说这个问题,甚至渲染了恐怖气氛,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他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放任喻文州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虎狼之地乱跑,还能怎样?只有带上几份重要资料,捡了几套换洗衣裳,一路随行。

喻文州在执行前已经勾画了事件优先级,先去租了辆底高灯亮、马达声轰隆震响的越野车,而后捎上了宾馆里的行李和户外装备,出城的时候在顺路的超市购置了干粮和水,一往无前地飙出了城。

肖时钦一坐车就犯困,车开出去还不到20分钟,他就靠着椅背睡着了,等到被颠醒的时候,眼前的风景已是一片稀树地带,荒原上刮过一茬又一茬的狂风,连片的雀稗草随风起伏,远山绵延不断,重复的画面向后飞驰,时不时掠过一棵恣意生长的马钱子,或是孤独的金合欢。

“醒了?”喻文州目不斜视地说,“我们已经开了三个多小时了,这一带没有公路了,手机我刚才也注意了一下,没信号。”

“你开车真稳……”肖时钦抹了一把脸,瞥了一眼GPS,又从暗格里拿出自己的文件,一边比对窗外一边说,“虽然没了路,但我们还有太阳和方位。”

喻文州点头:“先找水源,部落都会聚集在适宜生存的地方,顺着水源一定可以找到。”

越野车偏了个角度,向西北方向驶去,肖时钦不禁自言自语感叹:“还真就跑出来了,我本来还打算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跟研究组一起动身呢……”沉默了一阵子,他忍不住问:“出发前忘了问你,有什么计划吗?”

喻文州诚恳地说:“没有。”

肖时钦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慢慢想。” 喻文州居然还是从容不迫的。

“……”

“应该还不算太晚吧。”

怎么不算!肖时钦深呼吸一口气:“……我提醒一下你,这可是个原始部落!无法、无序、难以沟通!看你这么一意孤行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已经计划周全了!你要是真想救助它们,是不是应该大家一起先坐下来,集思广益……”

“我知道,是有些冲动。我不会辩驳。”

肖时钦简直崩溃:“关心则乱也要有个限度吧?你要是真想挽救这些被迫害的野生动物,可以通过很多方式,比如跟动协合作,申请政府资助,尝试积极接触恩马提部落,循序渐进地促成现代文明跟原始文明的碰撞,达成共识后建立保护区,推进相关的盗猎惩罚条例……”

“这些,刚刚三个小时里我都想过。”喻文州轻声叹气,“它们无一例外,都太耗时了,我怕它们等不了那么久。”

好吧,也有道理,肖时钦揉了揉太阳穴:“那等我们回去之后,试试刚刚那个方案?”他唉声叹气地拉下车窗,把手搭在窗沿上,望着窗外说,“所以现在该怎么办呢?”

喻文州捏了捏方向盘:“我……想去通知少天。”

 “丛林很大的。”

更何况如果碰上的不是黄少天,而是其他的猛兽,他们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但肖时钦毕竟不喜欢打击人,他委婉地说:“别说它了,它的同类你也不一定碰得到吧,除非……”肖时钦蓦地变了脸色,惊恐地扭头看向他,“你要去祭祀?”

喻文州尴尬地笑了笑。

肖时钦欲哭无泪:“不要笑了,这个想法很疯狂。”

“少天,不会丢下自己的同伴不管的。”喻文州说,“他一定会去救它们。”

“可是,你这次的目的不是为了告诉他们这很危险吗?你在那里守株待兔,并不能提前通知到它们。等到他们来了,你又帮不上忙。你不能杀人,又不能杀动物,会很为难的。”更何况要是真的开战了,兵器可不长眼睛,肖时钦苦口婆心劝道,“不如换个更好的方案吧?”

喻文州却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在祭祀的时候提醒它们。”

“那是……”肖时钦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提前放走祭品?”

喻文州点点头。

空气凝固了三秒钟,肖时钦无所适从地拍了拍手,这事更疯狂了。


-15.

暮色苍茫时,越野车刹了一脚,肖时钦下车捡起了两截不完整的兽骨,四下观察了一番地形和土壤,确认了他们距离目标越来越近。

车是不能开过去打草惊蛇的,两人收拾了一些必备的行李,将车泊在丛林间,做好了记号,徒步靠近目的地。

太阳沉默地揿入群山,林间的路越走越暗,遮天的巨木伞盖、垂挂的藤蔓、突兀的板根、滑腻的青苔,无一不是障碍,他们打着电筒艰难地向前走,通过罗盘和一路上树干上留下的人类活动迹象,探索着这个神秘部落的位置,终于走进了疏落的月光里。

黑暗中的风声也像是猛兽的啸叫,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人胆战心惊,倘若真的跳出残暴的野兽或是袭来剧毒的虫蚁,他们绝无可能安然脱险。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默契地关了电筒,轻手轻脚地俯下身体,没入草丛,慢慢挨近黑暗中的火光。

眼前出现了一片围绕着湖泊的建筑群落,干栏式的木头房子,人字坡屋顶,房屋基底用木桩垫高,远离水面,黑暗中看不太清楚材质和技术,只能猜测为草绳扎固或是榫卯结构。房屋的四角用金属各做了一个支架,用来安放火把照明,橘红色的灯光落在水面,影影绰绰。

湖边有一块空地,四周生长着高大的芭蕉和桫椤,那里格外明亮,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空地正中心筑了一座两米的高台,有两个人影拿着长矛和火炬来回走动,高台上方竖立了一个门字型的木头框架,一只野兽被绑住四肢吊挂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是活。

喻文州下意识捏住了一把象草,被刮出一道口子,他吃疼地松了手,感觉到伤口出了点血。

肖时钦小声问他:“没事吧?”

喻文州摇头:“你看,那只被挂着的野兽,是不是一只灵豹?”

“八成是,光线虽然很暗,但是尾巴很像。”肖时钦数了数有多少个人影,皱着眉头说,“两个人把守祭台,两个人把守大门,还有好几个人在里面用木头和兽骨制造兵器,我们手无寸铁的,怎么进去?”

喻文州垂眼沉思片刻,偏过头看着肖时钦,眼光非常诚恳,肖时钦只在大学时期,舍友有事相求,请他帮忙写论文的时候,看到过这种眼神。


月亮缓慢地攀升,又逐渐西沉,村子的火光一盏盏熄灭,阴影一团接着一团填充在这个世外之地,最后只剩下祭台和门口,还顽固地亮着光。

守夜者早已困得打起盹来,不知怎么,忽然妖风大作,树林骚动,漆黑的森林深处,亮起了乍眼的白光,湖水和森林的另一边似乎是开阔的稀树平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现了这样奇异又危险的信号。

守夜者们赶紧点亮了火把,吹响了号角,好战的战士们醒了过来,带上了兵刃,高唱着战歌,向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趁着肖时钦打亮车灯,吸引了野蛮人的注意力,喻文州卸下背包,蹑手蹑脚绕进村庄,踩进了湖水浅滩,钻到了基底之下,水几乎没到他的腰际,小心翼翼靠近了高台,他在暗处,没被发现,可那里还剩下了两个守夜者,得想办法引开他们。

正在观察四周,远处的湖水忽然发出“咚”的落水声,两个守夜者警觉地望了过去,与此同时,另一个相反的方向也同样响起了“咚”的一声。

两个恩马提战士狐疑地交头接耳,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喻文州虽然听不懂,但大概可以猜到,他们是在好奇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没多久,两人达成共识,在湖边搭上独木舟,兵分两路去勘察那个奇怪的声音。

机不可失,喻文州吸足一口气,潜进水里游了过去,湿淋淋地冒出水,揩了一把眼睛,四下找了找,近距离观看才发现这里的建筑挂了不少装饰品,有兽皮,兽齿,还有一些草叶编制的工艺品,他看中了一柄挂在兽头皮上的齿刀,上前将它取了下来。

他身上有水,爬上高台稍有些吃力,费了些功夫才才够到那条悬挂灵豹的绳索。

那只虚弱的灵豹似乎醒了,颇具敌意地对他吼了一句,獠牙森森寒气,目光冰冷,喻文州手抖了抖,强压下恐惧,温柔地说:“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他说着,终于割断了那条最粗的绳索,灵豹噗通的一声跌在木头架子上,眼里的煞气消散了,换上了一种疑惑的目光。

喻文州蹲下来继续帮它割绳子,边割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我还是想说,你要逃,逃得远远的,不光自己要逃,还要带上你的同伴们一起。逃跑并不是放弃家园,我会想办法从外部帮助你们,而你们要学会互相通知,互相帮助,人类这种生物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生存到现在,唯一的智慧,就是互相帮助。”

那头豹静静地听着,突然发出了马达一样的低吼,带着恐惧和敌意,把喻文州吼得头皮发麻,呼吸急促,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有人来了。

喻文州一扭头,那两个恩马提守夜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夜色深邃,火光灼灼,愈发显得他们皮肤焦黑,他们足有两米高,只围了一圈皮草裤,身上用白色的涂料顺着骨骼走向画上了繁复的图案,宛如一具具行走的骸骨。

喻文州就算是见多识广,也不可能见过这种局面,两具没有感情的白骨正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高高举起了锋利的长矛,大声嚎叫着向喻文州戳了下去!

知识分子只有自保的机会,但喻文州还是下意识抱住了那头豹,跟它一起滚下了高台,它还有两条腿没有割断绳索,一定不可能跑掉……喻文州只有抱着它,一路滚,一路躲。

而那两个恩马提人发出怪叫,穷追不舍,手里的长矛毫无章法地插在他们身边,戳出了一个又一个泥坑,真不敢想象如果扎进肉里,会留下多么可怖的血窟窿?

就在喻文州找到他们的进攻空隙,准备爬起来逃跑的时候,其中一个恩马提人反应了过来,拔出长矛向他胸口刺落,他紧急一避,却没能完全躲开,那一下刺穿了他的肩部衬衣,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地面上。

另一个恩马提人及时支援,高高地举起了他的骨刃,这一次,对准的是喻文州的头颅!

结束了,喻文州想。

利刃逼近了他的双眼。人之将死,一切忽然都慢了下来,他仿佛看到自己前半生光景飞驰而过——和父母一起去动物园,和同学们聚在课室里奋笔疾书,求知若渴地跟随导师一起勘测,被所有亲友笑话的不值得留恋的初恋,失败的项目,遭遇的瓶颈,自嘲论文都是文化垃圾,沉淀一年终于迎来生命中的重大成功,厚积薄发,苦尽甘来,在最巅峰的时刻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又在寂寞低谷遇到了值得爱的生命。

他的一生丰沛充实,跌宕起伏,尽管还有一些遗憾,但在此刻,为了热爱的事业而死,为了爱和疯狂而死,“死”就不再是“死”了,而是燃烧。

喻文州安详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一秒过去了,第二秒、第三秒,他还活着。

耳畔传来了凶猛的吼声,仿佛要把黑夜撕裂,一声之后又是一声,陆陆续续地响彻在湖对岸、树林深处、四面八方,像是一种无孔不入的病毒,谁也无法摆脱它的冷酷审视。

喻文州惊慌地张开眼,只见两只怒目獠牙的凶豹赫然蹿出,跟那两个恩马提人纠缠在了一块,它们咬住了人类的手臂和腿根,人类也同样伤害了它们的皮肉和尾巴,而那只被他救下的灵豹,敏捷地低头咬断了自己的绳索,又亲切地叫了一声,扭头过来衔住了钉着喻文州的长矛,把他解放了出来。

“谢谢你。”喻文州非常感激。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厮斗,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肖时钦说得没错,他是丛林的“外人”,人类和动物,都没有立场去伤害。

正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了刚才那样令人胆颤的吼声,就像是发号施令一般,整个森林都该视它为神明,听从它的号令。

喻文州浑身一震,眼眶忽地热了。他抬起头,人字坡房顶的最高处,半蹲半坐着一只成年的灵豹,与之前的所有灵豹都不一样,火光之下,但见它裹着一身油亮的皮毛,披着清亮的月光,两只耳朵如同它的咨询台,向各个方向转动着,接收着各种声音讯息。

它的目光时明时暗,毫无感情地俯瞰着整个群落,身后跟随着一双双碧幽幽的眼,那些眼睛在其他房顶上,在房屋基底下,在水面上方漂浮,在丛林深处潜伏,密密麻麻的眼睛包围了这里,如同点燃了一盏又一盏不熄的灯火。

喻文州的眼里,只有那只英姿飒爽的小豹,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他全然忘记了自己命悬一线,也忘记了时空地点,千万只复仇的眼睛没有吓住他,野蛮的暴戾没有震慑他,他只看着这一个地方,想开口说话,声音却没能发出来。

黄少天已经不一样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今非昔比,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不再需要向它强调如何去做一只野兽,它的角色扮演得很好,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嗜血的野性,看不出一点人类的影子,但喻文州还是知道那就是它,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分辨出来的人。

但是黄少天高傲地待在那里,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了喻文州,很快就漠不关心地看向了旁处,好像从没认识过他一般。

喻文州在一瞬间无比喜悦,又在那之后突如其来地失落不已,不计其数的相似同类之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它,而它却把他忘了。

湖水边的群斗仍在持续,愈演愈烈,惊动了不少沉睡中的战士,熄灯的窗口又重新亮起了微弱的火光,越来越多的野蛮人投身战局,他们有的拿着石器,有的手执兽骨,集结在一起,借着火炬的光芒,向猛兽们的包围发起了反击。

短兵相接是最坏的局面,两败俱伤不是他想看到的。喻文州抬起头说:“少天,不可以硬碰!!他们有武器!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人类跟其他动物拉开差距是因为……”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使用工具”这四个字,黄少天置若罔闻地昂起头,发出了破空长啸:嗷呜——嗷呜呜——

这是信号,它所在的房屋基底忽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两双绿色的眼睛浮出了水面,它们口中叼着一条长锯片的两端,向岸上游来,不知道这些锯片是从哪里偷来的,那座干栏木头房子随之倾斜,摇摇欲坠,房屋里的人发生了尖叫声。

喻文州怎么也没想到,两两一组的灵豹接二连三浮出水面,这些有研究价值的古老建筑被割断了基底木桩,一栋一栋应声倾塌,房檐挂着的火束拉长了火舌,燃到了房顶的茅草和木头架子,老人和妇孺们逃出房屋求生,壮汉冲出来守卫家园,他们怎么可能忍心看着这些珍贵的房子,被噼里啪啦的火苗烧灼、吞噬,最后变成一滩收缩的灰炭,沉进黑水。

而黄少天,这个炼狱的创造者,从倒塌的房屋顶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着陆,一步一步来到空地正中央,挥舞着尾巴回头一望,冷漠又得意地扫视着这一切,好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喻文州震在当场,丧失语言能力,他本以为黄少天完全忘记了他,但现在看来,不仅没忘,还把他教过的所有事都牢牢记在心底。黄少天是个聪明的孩子,举一反三,他没有选择因人类的背叛而排斥人类的一切,反而学会了最重要的两件事情——团结和使用工具。

千百年来,人类就是凭借于此,才能立足于世。黄少天集结了原先散落的同伴,教会了大家用语言沟通,用工具达成自己的目的,喻文州又想起来刚刚湖面上那两下声东击西……那一定也是黄少天的安排,没想到,除了自己的教导之外,黄少天还自学成才,掌握了战术。

正当他纠结于此时,黄少天却突然偃旗息鼓,他所带领的猛兽们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听话地跟随他开始撤离。

……天啊,他不仅学会了调虎离山,还学会了见好就收!

野兽们退得很快,身影一瞬间就消失在林间,喻文州爬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森林。


“少天!你在哪?”

喻文州在森林里边跑边喊,树林深处只有风声和虫鸣。他盲目地跑了不知多久,彻底失去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最后被一条板状根狠狠一绊倒,手电筒不知道摔到哪去了,而且还砸到了开关,黑暗霎时来袭,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恐惧如影随形,喻文州吸吸鼻子,密林昼夜温差大,此刻已经有点寒冷了,他的动作不大灵活,膝盖和指关节都是冰的。他爬起来,坐在树根上休息,闭着眼睛适应黑暗,借着混沌的月光,细心地摸索手电筒所在。

找不到,恐怕只有等待天亮。喻文州突然疲惫得无以复加,旁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迷失在异国他乡,闯进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好像被整个世界孤立了,无人陪伴,无人救援。

黄少天当年是怎么熬过那几个夜晚的呢?喻文州扶着额头,每想一下,心都揪成了一团。

不远处有一团模糊的橙色,喻文州皱了皱眉头,确认了自己没看错,但他不确定那里是什么,很快,他听到了一声豹鸣,脑海中闪过一丝警觉!

不对,这不是他们的叫声。听上去更像是恩马提人的拟声,为的是引他们出来……

喻文州打起精神,向着反方向逃离,他没有照明光源,路走得很慢,回头看了好几次,那个恩马提人越来越近。

嗷呜——

拟声就在背后了!喻文州不敢回头,借着此刻亮了一些,慌不择路地向前逃窜,他不能保证速度,只能保证自己绝不至于在紧要关头再摔一跤,就这样越跑越熟练,也越跑越疲累。身后的恩马提人带着拟声穷追不舍,一支火箭蓦地破空而来,燃烧了一路低温空气,嗤啦一声划过喻文州的腰际,钻进覆盖落叶的泥土里。

火辣的剧痛刹那间蔓延开来,喻文州不由自主咬住下唇,身体一歪,险些跌倒,这时,第二支箭射来,划伤了他的小腿,这支箭没有来得及点火,但他跑不动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被树根撞得头晕。

恩马提人叽里咕噜的,来到他的身边拔起火箭,又一脚把他踹开,得意洋洋连训了一通。

语言学家不在,喻文州一个字也没听懂,但从他的肢体语言似乎可以感觉出来,这个野蛮人……似乎在观察自己的俘虏,是不是个合格的奴隶……

既然无法脱身,不妨苦中作乐,喻文州甚至脑补了自己围着皮裙修房子的画面了,却没想这位恩马提人连连摇头,指着他的胳膊摇头,指着腿根摇头,多半是嫌弃他干不了粗活。一个男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被嫌弃不行,多少都会有些愤懑,而此时此景更让人心中凉了半截,看这位恩马提人的意思,恐怕不打算留活口。

恩马提人果真将他撂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胸口,踩得他喉头腥甜,仿佛胸腔里有未清的淤血。这还不算完,恩马提人固定了他的身形,毫不迟疑地拎起骨箭,对准了他的眼睛,那箭头打磨得尖锐锋利,这一戳下来,不捅穿颅骨,决计不会罢休。

伤口如灼烧一般,胸口闷塞,浑身乏力,无从闪避。今夜可真是一波三折,险象环生,喻文州已不敢奢望转机,眼睁睁地仰视凶器从高而落。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星爵丛间嗖的一声蹿出一道金色的影子,只听一声咔嚓,那箭头已被咬断,掉落在喻文州身旁不远处。

救星是一只漂亮又英武的灵豹,浑身上下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它蹦到了某段树根上落脚,只停顿了短短半秒钟,蹬着树根一跃,又划出一道金灿灿的抛物线,霎时间来到了恩马提人的身上,咬住了他前襟的衣物,准确无误地咬掉了他的箭篓。

骨箭散落一地,短匕也被甩在一旁,插进了树根,恩马提人登时乱了阵脚,惊慌失措地反抗,又是抓又是扯,试图把黄少天拽落,扔在地上,但它实在太顽固了,太强硬了!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单枪匹马地制住它,情急之下,恩马提人一声大喊,挥舞着手中的火把试图烧它,它身体一歪,还不松嘴!坚守阵地,仿佛要与他同归于尽。

一人一豹扭打得乱作一团,远方只能看清缭乱的火光,喻文州咬咬牙,拖了拖乏力的躯体,向着那个方向爬了两步,这时,只听一声闷响,战局中的火把被掷在地上,滚在一旁,两个黑影一齐摔倒了。

喻文州惊魂未定,又自责不已,刚想上前支援,恩马提人“哎哟”一声哀嚎,似乎是撞到了一块巨大的怪石,他最后挣扎了一下,不动弹了。

而矫健的身躯似乎平安无事,它喘气完定了定神,上前探了探鼻息,又看向喻文州,不过只看了一小会,便扭头就走。

喻文州关切地问:“少天,你还好吗?”

很显然不好,微弱的火光里,依稀可见它的步伐蹒跚,空气中弥漫开了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喻文州忍着身上的剧痛,拾起了火把,跟上黄少天。

黄少天的后腿一瘸一拐的,似乎是在刚刚的缠斗中被割伤了,脚印留下了深色的血迹,那条精力旺盛的尾巴,此刻烧秃了一小块,不受控地颤抖着。喻文州鼻子一酸,仿佛那种痛楚也长在了他的心里。

他敢肯定,如果不是因为身上带了伤,黄少天一定早就跑开了,绝不跟他待在一块;而如果不是他遇险,黄少天也绝不会舍身相救。

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自以为放生才能保护它的他自己,正是不顾一切跑回来搅局的他自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搅乱黄少天的生活,却还想时刻扮演最不由自主的正面角色。这是人类的——救世主式的傲慢。

他欠黄少天一句话。

“少天,”他真挚地说,“对不起。”

黄少天没有理他。

“谢谢你不计前嫌,救了我。”

黄少天还是无动于衷。

“你现在真的很厉害,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喻文州尝试着跟他沟通,“你学会了技术,学会了策略,如果你能带领你的族人,一定可以保住这个族群。”

“……”

“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没有我,没有任何人,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

“但是,这次是我需要你。”

黄少天停住了脚步。

“少天,是我需要你。”喻文州来到它身后,克制住自己语无伦次的冲动,尽量有条理地说,“我有一个帮助你们的计划,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合作。我会从外部想办法联系专业人士还有军队,来对这个部落进行干预,想办法跟他们商定成立保护区,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在里面自由地生活,只是在这之前,要麻烦你们尽量避免跟他们产生冲突。”

黄少天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调头就走。

喻文州抬了抬眉毛,轻声笑了一下,跟了上去:“怎么还不理我,我不习惯你不说话。”

“……”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气我什么,方便告诉我吗?”喻文州故作沉思,拖长了声音,“嗯……你气我不告而别?——不是?——那你气我……不是为了你回来的?——有点接近了是吗?——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气我伤得那么重,还一个劲讲公事。”

黄少天焦秃秃的尾巴动了动。

喻文州说:“我猜中了?”

黄少天发现自己的尾巴露了馅,炸毛了,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尾巴一眼,又继续向前走。

喻文州笑了:“我可以解释,我这次来这里,是为了放生你的朋友们。来到这里之后,我的同事告诉我,这里的部族会设计很多的陷阱,并且找诱饵来抓捕你们,我很担心,我发现自己错了,丛林并没有比城市安全多少,更重要的是,我不能逼你去做我想要你成为的生物。我……希望弥补,所以就来了。

“我没有想过真的能碰见你,我很高兴,你一定不相信。”

黄少天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喻文州继续说:“在来的路上,我想过,如果这次我死了,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我这一辈子也活得足够精彩了,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见到你;我又假设,如果……有那个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找到了你……”

黄少天再次停下,好奇地看着他。

喻文州走过去,蹲在它跟前,笑着摸摸他的头:“我就一定要爱你,不管你愿不愿意。”

你???简直有毛病,黄少天淡漠的目光忽然慌乱了起来,眼睛飞速地眨了好几下,连带着动作也迟钝了起来,左顾右盼的,试图逃离尴尬现场,谁知喻文州先下手为强,放下火把,一下抱住了它,不给它任何一点逃脱的机会,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快要气死他了,黄少天哼哼唧唧地反抗着,双爪止不住地推喻文州,搡他,挠他,龇牙咧嘴地对他示威,但是方才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最后只能勉强将他扑倒在地。喻文州却还是没有松手,无赖地搂着他躺倒在地,吃疼地呻吟了一句,背部被树根硌得凹陷进去,面上却笑得疲倦又开心,仿佛对这些拳打脚踢甘之如饴。

黄少天终于忍不住说:“你这个人有毛病!!!一声不吭地丢掉我,一下子又突然回来搅乱我的全盘计划,又、又说什么爱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我现在对你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不喜欢你,早就不喜欢你了,识相的话,就赶紧放开我……我要咬你了!”

喻文州落寞地叹了口气,非但没有放手,头一倾,竟然露出了一段脖颈凑到他嘴边!

黄少天一噎,虚张声势地抬了抬下巴:“你真以为我不敢?”

他嗷的一声啃了一下,喻文州一动也不动,只有眉毛轻轻皱了皱,嘴上居然还是笑的。

黄少天也没真的用力,嘴卡在他脖子那里,看他真的不闪也不避,惊讶得无言以对,松了口,缩了缩脖子:“你怎么真的不躲啊!”

“你不会伤害我的,你没有那么心狠。”喻文州笃定地说。

哼,黄少天冷笑了一声,头别向另一边:“可你不是……希望我心狠吗?我想过了,我再也不听你的,再也不相信你。你希望我做动物,我就偏偏要做一个像人的动物;你让我害怕人,我就要让人类害怕我;你要是忘记我,我也要把你忘记。”

“少天,我没忘啊!”喻文州温柔地说,“这一年多,我总是在想你。我想你会不会很怕自己孤零零地待着,担心有其他的猛兽会伤害你,人生第一次,有了后悔的感觉,就连路过的小猫,看着也像你。”

喻文州将他搂得更紧了一点,轻声打趣:“我没有忘记你,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黄少天好像浑身都没有力气了,任他抱着,头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那我也爱你。”

喻文州笑了,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感觉到他的皮囊深处,有一颗火热的心脏愈跳愈烈,四周静得虫鸣都不剩了,他们紧密依偎在一起,所有的苦楚好像融为一体,不用一句一句说出来,皮肤和气息都足以感知。

黄少天蹭了蹭他的胸口,小声嘀咕:“其实……你没有回来,我想过很多原因,一开始,我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后来我想,可能我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不喜欢我,没办法接受我而已;再后来,我开始懂得,你一定是为了保护我才放走我,我们之间的差别真的很大,你把我留在城市已经很吃力了,我也不可能勉强你留在丛林,我不能那么自私,你也不是自私的人,那时候真的很难过,我以为没办法再见到你了。”

“少天一定……吃了很多苦。”喻文州说,“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有很多时间,你可以跟我说说。”

“我才不跟你讲,那时候过得太糟糕了,干嘛要告诉你。”

“那讲你得意的也可以,我都想听。”

“不要,”黄少天抵触地说,“我还在生气,这些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先说你的事。”

有什么不能说的,喻文州坦然地说:“那个你很讨厌的主任,记得吗?他后来接替了我的位置,但是我的组员们并不愿意跟他合作,都想办法调走了,他一个光杆司令也做不下去,没多久也离开了,你知道吗?大家都记得跟你的约定,所以这一年间,陆陆续续把你的朋友都送走了。我现在在一所大学里教书,教得不是很开心,不是孩子们不好,是我对学术还是有追求,我想继续做研究。”

不知道黄少天听懂了多少,它皱了皱眉头,郑重其事地说:“那你不要一直陪着我了,我已经长大了,并不奢望天天跟你在一块。你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吧,就像我想尽全力保护大家,一直努力,一直努力,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我知道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非常开心,我希望你也开心。”

是真的懂事了,不仅明白了爱,还理解了梦想和成全,喻文州感慨万千地笑了:

“可我还是不想离开你。”

这次语重心长的变成了黄少天:“不要任性!”

喻文州是认真的:“我有一个想法,说不定可以留下来。这次回去,我打算辞职,申请这边动保协会的职务,也就是来这边工作,我会找人帮忙,建一个靠你们近一些的救助站,以后致力于研究这一个区域的生态,想办法帮你们申请保护区,保护你们,也可以经常见到你,你只要想我就可以来找我,我如果有事不在,一定提前跟你说。”

黄少天有点紧张,爪子攥住了他的衣服:“你这就要走了吗?”

喻文州点点头:“这次不是告别,我一定会回来,你要是不相信,”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纽扣,“再扣下一颗也可以。”

黄少天默默摇摇头,顿了好久才说:“也对,你受了伤,应该赶快接受治疗,只是……听你说了你的计划,觉得……一定需要很久吧,你要耗在这里陪我浪费时间吗?”

“这怎么能算浪费时间?我在这里正好可以做我最想做的学术研究,更何况……”喻文州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想想看,碰上发情期,你也有个照应不是吗?”

黄少天慌张地瞥了他一眼,啊呀叫了起来:“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是个礼貌又体面的人啊,你这人简直,坏死了好吗!”

“我一直是这样,只是你以前不明白那些事的含义。”

黄少天嫌弃地用下巴砸了砸他的肩膀,突然来了精神,偷偷笑着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个同伴说,如果我们第一次关系是跟人类发生的,以后就可以自由地变成人。”他本来理直气壮的,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你要是愿意……做也可以。”

喻文州假装没听见:“什么?大声一点。”

黄少天不上这当:“我不要!听不见拉倒。”

喻文州表现得很遗憾,黄少天看他这样,居然又有些心软,爬过去一本正经地重申:“等下一次的时候,跟你做也可以。”

树林里的雾气渐渐变成了青色,有光从树林外朦朦胧胧地亮起来,黑色的天空透出青白色,天就要亮了。喻文州说他身上携带着发信器,很快他的同伴就会找上来吧。

黄少天看了看远方,又望着喻文州:“你要走了,是吗?”

“你的尾巴也受伤了,跟我一起走吧?”

黄少天为难地推开他:“我的同伴在等我,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

“也对,你现在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黄少天垂下头来,冰凉的鼻子碰了碰喻文州的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喻文州笑了:“怎么这副表情?别担心,我会回来的,你要是赶时间,就先走吧。这次惩罚我看着你走。”

黄少天的尾巴可怜巴巴地一摇一晃:“别急着赶我走,我能陪你到起风的时候。”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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